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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 大明文魁(幸福來敲門) 一千兩百四十五章 海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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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翁正春,史繼偕,畢自嚴三人因漕兵征用船只,不得不中途下船。

    這時候已是初冬了,若是趕不上明年一月到京去禮部報名,無疑將錯過了這一次會試。

    幸好畢自嚴是山東本地人士頗有人脈,畢自嚴的父親名為畢木,以詩書傳家,被朝廷授以儒官,畢木有子八人。畢自嚴為第四子,他的兄長三人分別名為自耕,自耕,自慎,到了他名為自嚴。

    畢家乃是當?shù)卮笞澹呑試狼笾胤胶螅數(shù)馗改腹儋u畢家的面子,當即以官方名義雇到了一艘船。

    同時地方官還知道有兩名福建舉人與他同行,此人也是極會做人,雇了船還給船上配了聽差,廚子,可謂周到極了。

    三人坐在船上往北而去,他們一面攻讀經(jīng)史,切磋學問一面討論時事,針砭時弊。

    翁,史二人經(jīng)史功底雖高,但論及通曉時務(wù)卻遜色畢自嚴多了,故而眾人互有長短,也是相互佩服,最后意氣相投。

    經(jīng)過這同船后他們倒是結(jié)為了極好的朋友,一起約定將來若有高中之時,一起為社稷天下作一番事業(yè)。

    一路無話,他們抵至了滄州。滄州乃運河上要緊的水旱碼頭,也是名勝之地。

    三人抵此后,畢自嚴對翁,史二人道:“滄州自古乃是黃河入海之州,黃河改道之后,這故道即成為了沃野,此為滄海桑田是也。”

    說到這里,畢自嚴也感慨道:“不過自運河取道于此,河道愈加淤塞且水高于地,而此地地勢東高西低,一旦河水潰決,即泛濫千里,良田浸泡為鹽鹵之地,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浸滿在洪水之中的蘆葦和茅草,故而此地又名為長蘆。”

    說到這里,畢自嚴道:“不過滄州尚武之風極重,東漢時渤海太守即感民風彪悍,勸百姓賣刀買犢,賣劍買牛,可惜百姓不聽從,故而我們還是在船里讀書,少走出船外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翁正春,史繼偕都是稱是。

    這時候運河水淺,船行得極慢,必需雇人拉纖,當即船家下船與纖夫們講價錢。

    翁正春不是第一次進京趕考,知道這運河纖夫,以及漕船上的水手舵夫都是魚龍混雜之輩。

    纖夫不用多說,而漕船因為運兵大量逃亡,故而到了萬歷朝時漕軍不得不從民間雇傭水手舵夫充數(shù)。

    而纖夫水手舵夫之間也有幫派,大多以地域,信仰劃分,每年漕運過后,他們都是聚眾而居如此竄連一起,遇到什么事情也是由幫派出面打理。

    因此船老大也不會壓價太狠,他與這些纖夫們討價還價一番,便給了銀子讓他們拉纖。

    纖頭拿錢后即召集了在岸邊或坐或立的纖夫,讓他們按序準備拿籌。

    纖夫聽得有活干,當即上百號人排好了隊。

    這些纖夫看去雖是精瘦,但都有一身的氣力,他們將腰肚間的草繩重新捆了好幾圈狠狠地勒緊后,脫去上衣即來到船邊拉纖。

    每個纖夫必需走一段路,待筋疲力盡了去纖頭那邊拿籌,若是半途沒了氣力,則不給籌。

    如此船就這樣慢慢悠悠地行走在運河上,拿到籌的纖夫先坐在一旁歇口氣。

    船雖行得慢,但還算穩(wěn)當,運河兩岸也沒什么景色,都是長滿蘆葦?shù)幕臑N陶喝苏卮撟x書,卻看見運河前頭行來一名官差,以及一大群纖夫。

    “誰叫你們漕幫來這里拉纖了?前面的漕船都堵在河上動彈不得。”

    運河旁的纖夫聞此都是一動不動,一名纖頭出面道:“差爺,不是我們不肯動啊,你看這都接了生意總不能不做吧!”

    “什么不做,這河上的生意,自有德州幫的人去干,你們?nèi)ダ畲褪牵 ?br />
    這名官差身后那些纖夫都是陰沉著臉。

    聽到這里原先對官差和顏悅色的纖頭當即板起臉來道:“好啊,原來是你們德州幫的人向官府通風報信的,是不是咱們兩幫又要干一架?”

    此言一出,對方的纖夫都是緊張起來:“怎么又要打架?”

    “別以為你們漕幫人多就怕了你們!”

    “咱們德州幫也不是好欺負的。”

    明眼人看得出來,這些人雖說不懼,但其實內(nèi)里大懼。

    這些人用眼神求助向那名官差。那官差收了德州幫的好處,自要出面替德州幫說話。

    官差道:“你們漕幫管是誰通風報信?總之這官船你們拉不來,這漕船他們德州幫拉不了,這是你們兩幫早就定下的規(guī)矩,怎么不認賬了?”

    “是啊差爺,我們德州幫也是苦命人家,沿河的船都被朝廷征用了,咱們好容易遇到一艘官船,大伙拿籌拉纖討個生計,不然今日就沒米下鍋,明日就要賣兒賣女了。”

    那官差聽著德州幫的纖夫哀求,當即也是道:“你們漕幫的聽見沒有,不要不給人活路。”

    “差爺,有所不知。今年不同往年,回空的一艘漕船一籌才給兩文錢,還要來年再支取。而客船一籌五文錢,都能賣個好力氣,誰去拉漕船?”

    “這不歸咱管,反正這官船不是你們拉的。”德州幫的纖夫紛紛起哄道。

    “你說不管就不管,那咱們就重新定規(guī)矩再打一架,敢不敢?”

    “打就打!”

    官差罵道:“我看誰敢打!”

    “弟兄們,先打了再說!”

    兩邊的纖夫手疾眼快,早就有人見風聲不對去拿出了家伙什。雙方當即打了起來。

    這沿河纖夫幫派之間為了拉船打架斗毆也是常有的事,不死傷幾條人命是出不了結(jié)果。

    船老大勸了幾句見勸不動,也就返回了船上,反正哪邊打贏都要來做自己的生意,他并不把這當一回事。

    至于船上其他人則是嚇得躲進了船艙里去,生怕是殃及池魚。翁,史,畢三人則在船艙里觀看這一幕。

    但見兩邊打了一陣,地上已是橫了幾個人在那呻吟。這些纖夫也真是勇猛敢打,什么死手都敢下,反正死了傷了幫會都會出面照顧。

    這時候官差見傷了人,有些擔心地方州縣降責于他。他在旁大罵道:“你們再打老子就抓你們見官!娘的!”

    這官差正拉架之際,不知是誰冷不丁地朝這名官差頭上來了一棒。

    頓時鮮血從官差的頭頂留出,他當即癱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打死人了!”

    隨著這一聲驚呼,兩邊的人都退到一旁。

    兩邊打架出人命的事也是經(jīng)常,但打死官差了倒是頭一回。

    翁正春他們?nèi)艘彩浅粤艘惑@,這怎么會鬧出人命來?

    “是你們德州幫的人打死的官差!”

    “胡說,明明是你們!難道想栽贓嫁禍到我們頭上嗎?”

    “誰打死的人,誰都沒有看到,你們說是我們干的?我們還說是你們干的?”

    “好啊,我們與漕幫一起去清軍廳評評理如何?”

    “去就去!清軍廳的官爺咱們哪個人不認識。”

    船艙里,畢自嚴忽道:“此事有蹊蹺,怎么會有人敢往官差頭上招呼,這可是殺官之罪啊!”

    “不說是不是蹊蹺,倒令我想起當年也是在黃河里挖了一單眼石像,上面寫著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史繼偕出言道。

    “你是說有人要造反?”翁正春當即問道。

    史繼偕搖頭道:“造反不至于,我看是有人故意挑事。”

    畢自嚴道:“似有幾分可能。”

    船也是停了,兩個幫的纖夫各自退開,圈著一具尸體,原先受傷的人早是各自攙扶開來。

    “完了,殺了官差,我們不說以后還能不能接到活,恐怕這命也是難保。”

    這時候一個人走了出道:“你們德州幫也不用再說了,眼下我們漕幫沒有了活路,大家也不要想有活路。”

    “一根籌才兩文錢,飯都吃不飽,咱們誰去拉纖?你們德州幫也看看自己,這些年客船少了多少,就算賺了幾個錢,官差又要從你們頭上剝削一筆,到頭來自己都吃不飽飯,更不用說家中妻兒老娘呢。”

    “哪有什么辦法?這都命啊!誰叫咱們生來就是苦哈哈。只能求來世投好個胎了。”

    “我看未必!”對方冷聲言道。

    “那你說怎么辦,你們給大家找一個活路。”

    “為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咱們一起找官老爺說理去。”

    “官老爺?”

    “過去在咱們村,那些官老爺不讓咱們老百姓活了,老百姓就將家里農(nóng)具往縣衙大門口那一堆,等農(nóng)具堆成了山,當官的就得怕了,服軟出來賠禮道歉。”

    “而咱們走漕的人呢?官府不讓咱們活了咱們怎么辦?咱們賣苦力氣的身無長物,就靠著這一條纖繩在水邊討生活!咱們都把自己的纖繩往官府門口一扔,告訴那些官老爺咱們不干了!”

    “說得好!”

    “不干了!”

    “咱們不干了!”

    一群大漢振臂吶喊起來。

    也有老成持重的人道:“這么辦官府會不會追究?萬一耽誤了朝廷漕船回空怎么辦?那可是死罪啊!”

    “追究?官差要咱們吃不了飯,咱也讓吃不了飯。活都活不了了,還擔心死罪。咱們要讓朝廷知道咱們漕幫,德州幫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咱們現(xiàn)在就去縣衙門,不去就沒有卵子的!”

    “好,只要你帶頭,咱們就一起到官府交纖繩去!”

    “走,一起把纖繩帶上!”

    一旁船艙上畢自嚴等人相互看了一眼。

    畢自嚴笑著道:“沒料到這些賣氣力活的也有這樣的決心啊!”

    翁正春搖了搖頭道:“自古以來,百姓聚眾敢于官府做對,都沒什么好果子吃。就算鬧成了,官府屈服一時,難保以后不會秋后算賬。”

    畢自嚴笑道:“你們沒聽他們說了嗎?一個人造反不行,但幾百幾千甚至幾萬,到了這個時候官府也不得不重視啊!再說他們又不是占了官府,而是去扔纖繩,朝廷不會重責的。”

    史繼偕道:“非也,官府怕百姓扔農(nóng)具是怕耽誤了農(nóng)時,但丟纖繩必然耽誤了明年的漕期,如此朝廷必會降罪,若沒有有力大臣在朝中為他們說話,這些纖夫恐怕就要當罪了。”

    “這些纖夫雖都是好勇斗狠之徒,但說到底還是無辜之人。沒料到這一次咱們進京能碰到這樣的事。”

    翁正春聞言嘆道:“古往今來從書中讀到百姓之疾苦,令人聞之傷心落淚,但見之更令人觸目驚心。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正是如此了。咱們這一次進京要將這里的情況稟告給大宗伯!”

    “正是大宗伯必能夠為民請命,他必會主持公道,解決這漕運難題。”

    三人此刻達成了一致。

    就在翁正春,史繼偕,畢自嚴三人進京的時候,這一次沿運河數(shù)縣罷工之事,地方早已經(jīng)通過加急稟告至京。

    地方官員的奏章抵至內(nèi)閣時,王家屏當即是吃了一驚,一時不知如何處理。

    以往的內(nèi)閣遇到了棘手的事,一般都是首輔與幾個閣老之間商議,但是咱們這位首輔遇到棘手事時竟是無人商議。

    次輔趙志皋不管事,三輔張位還未抵京,所以王家屏在內(nèi)閣一直是沒有幫手。

    王家屏當即道:“請漕河總督付知遠到閣一趟,他到之時,再請次輔到公堂議事。”

    不一個時辰二人都到了,王家屏來到公堂,一見二人道:“兩位大人,漕船出事了。”

    當即王家屏細細說了一遍,連趙志皋臉色現(xiàn)在也是很凝重。

    付知遠道:“不意我剛剛到京,竟出了鬧漕這樣的事。”

    趙志皋道:“漕臺剛剛至京,那么既出了漕船不能回空之事,要先問責漕運總兵。”

    王家屏道:“問是要問的,但眼下運河這么多地方鬧漕,以至于漕船不能按時回空,如此明年就不能兌運開行。”

    “立即平息此事不行嗎?”

    王家屏搖了搖頭道:“這一次鬧漕來得實在突然,聽聞拉纖的纖工都將纖繩丟在縣衙門口,幾乎堆成了山,現(xiàn)在運河沿岸沒有一個人肯為運船拉纖,如此看來這些漕船最少要耽擱半個月。”

    付知遠道:“現(xiàn)在漕船回空逾限已是既成事實,就算將漕官,地方州縣題參治罪,也是無濟于事。”

    “若是明年漕額不足,那該怎么辦?”

    “是啊,漕額不足,天子必將怪罪,如此怎么是好,真是令人腦殼子疼!”趙志皋搖了搖頭,顯得很頭疼的樣子。

    “本輔召兩位大人前來,就是要好好參詳一二。”王家屏出聲道。

    趙志皋到這里就不說話了,顯然閉上眼睛在很認真的沉思。

    王家屏對趙志皋向來是恨鐵不成鋼,現(xiàn)在只能求助于付知遠道:“付漕臺,眼下唯有你能拿出一個法子來。”

    付知遠點了點頭道:“為今之計,一是立即令地方州縣催運,讓漕船盡快回空。二是在有些漕船無法回空之下,想個辦法如何補足明年的漕額。首輔可否讓回空逾期的地方漕糧變價繳納。”

    王家屏搖頭道:“漕糧折銀,地方一定要賠一筆,朝廷再買糧又推高了京畿的糧價,這是一個兩相欠的法子。再說這放在以往只是幾萬,十幾萬石的漕糧變價,但這一次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數(shù)額實在太大。”

    付知遠想了半天,最后道:“看來那唯有用林宗海的辦法了。”

    王家屏聞言眼神一亮道:“漕臺的意思是如大宗伯所言實行海漕。”

    付知遠點了點頭道:“確有此意。”

    王家屏猶豫道:“可是自廢除海漕后,原先打造的海船也與遮洋總分散到各衛(wèi),僅存的遮洋船也是年久失修,倉促之間朝廷哪里有遮洋船可用。”

    付知遠道:“這我也不知道,不過元輔請大宗伯來一問即知,他心中對于海漕之事可謂早有方略。”

    “正是。”

    王家屏想到這里,當即派人去請林延潮。

    不久林延潮是風塵仆仆地趕到內(nèi)閣之中。

    他一見王家屏即問道:“聽說運河出了大事?”

    王家屏點了點頭道:“是啊,本輔現(xiàn)在也是為此焦頭爛額,宗海先坐下說話。”

    林延潮與付知遠二人陪坐下首。

    付知遠當即將運河罷工的事與林延潮說了一遍。

    然后付知遠道:“朝廷一年的漕額是四百萬石,但若漕船再不能按時回空,如此下去明年的漕額恐怕會短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石之多。”

    林延潮當即道:“鬧漕此乃地方官的失責,必需予以嚴參,該罷官的罷官,該革職的革職!”

    王家屏道:“現(xiàn)在嚴參也是無法挽回明年漕額不足的事,本輔正為此發(fā)愁,故而請宗海來商量一番。”

    林延潮聞言當然明白王家屏言下之意,但他不能一下子將自己心底打算挑明。

    林延潮沉吟一番然后道:“依我淺見,為今之計,就是將不能按時回空的漕船留在地方,將明年漕糧變價為銀繳納給朝廷。”

    王家屏道:“此事我方才與付漕臺商議過了,這是下策,萬不得已朝廷不會允許地方漕糧變價。”

    林延潮聽王家屏這么說,又見付知遠給他點了點頭。

    到了這一刻林延潮也唯有道:“那么也只有唯一的辦法,走海漕補足明年的漕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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