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賢里這日有三家添了新丁,還都是男孩兒,戶戶張燈結彩,好不熱鬧。rg
余浪沿著石板路走了一陣,走到自家門口,喧鬧聲歇了,忽然的安靜讓他有些不適。
門前運河水波不驚,畫舫早開走了,余浪倚在河邊垂柳前歇了一會兒,思及那年和杜甫在河邊釣魚的往事,感到有些寂寞。想到去了長安便能與杜甫重逢,余浪的嘴角又忍不住笑意。
余府的大門矮了許多,時候仰高脖子才能看到的牌匾如今輕輕一躍便能夠到,卻沒了時候跳高碰高的童趣了,人長大了便是如此,門變矮了,路變窄了,話變少了。
咿呀一聲推開了木門,炊煙伴著飯菜的香味直往余浪鼻孔里鉆,奧巴巴舉著掃把一絲不茍地打掃著庭院。
院子里坐了一個陌生的姑娘,她見了余浪極為害羞,紅著臉行了個禮:“少爺,青青姐姐這頓飯她一定要親自動手,所以不讓我幫忙,我不是偷懶……”
奧巴巴停下了手里的活,向余浪解釋道:“這是青青給你找的通房丫頭,還是完璧之身。”
姑娘的頭垂得更低,不敢去看余浪的眼睛,粉霞從面上一直爬到脖頸深處。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兄長得了重病,娘才不得已將她賣了出去。青青姐是好人,憐惜她的身世,從不讓她做重活,只是讓她擔任通房丫頭,時機到了便要給少爺余浪侍寢。如今看到余浪的家世長相,她的一顆心也落定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少爺看起來溫和有禮,未來主母也是菩薩心腸,比起那些被青樓買走的姑娘,自己的命運已經好上許多倍了。
余浪自然明白通房丫頭是做什么的,心里微微有些生氣,又有些心疼青青,自己這么些年也沒給青青一個交代,反倒是青青自己著手這等事體。
奧巴巴繼續道:“青青跟了你四年了,前些日子她聽黃瑩要與張承興成婚,心里頗不是滋味,那兩人好上沒兩個月,所以……哎,我也覺得你該給青青一個交代了。”
奧巴巴嘴笨,這一番辭也是他打了許久腹稿才憋出來的:老爺要是還在就好了,有他主持大局,青青這些年也不會受這么多委屈。
十三歲便住進余家大宅,十七歲仍是未嫁之身,外面傳青青什么碎言碎語的都有,余浪根不明白這些年青青承受著什么。
最難得的是青青想嫁給余浪并不是迫于這些閑言碎語的壓力,而是她不想再失去余浪了,她渴望長夜夢回的時候身邊能有一個體己人,不是一只冰冷的夜明珠。
你當一回孤膽英雄,便有人流淚斷腸。
交代,這兩個字像是千鈞大石壓在余浪心頭,他該怎么向青青明寧雨的存在,他該怎么才能讓青青相信依賴和愛情是有區別的,縱是他巧舌如簧再勝十倍,也沒有信心一針挑開少女心事。
余浪笑了笑:“這幾天趕路趕得有些累了,我先回房睡一會兒,待會兒開飯了叫我。”
奧巴巴爽快地應了一聲。
姑娘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以為是自己打扮不得體惹少爺不開心了,眉描得不夠細還是脂粉太濃?她垂頭望了一眼自己癟癟的胸脯,流下了委屈的眼淚。若是少爺看不上我,青青姐便是再喜歡我也不濟事,真要被賣去青樓,那我寧可死了算了。
奧巴巴露出一口大白牙,微笑著寬慰那姑娘:“你不要多想,余浪他不是那種眼睛長在頭頂的紈绔,他也不會拿你當一樣物件看,他只是有些事情沒想明白。”
姑娘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破涕為笑,一顆心落回肚子。
自家床躺起來也踏實,剛闔起眼,余浪便沉沉睡著了。
晚飯吃得很悶,飯桌上的菜是可口,青青是委曲求,余浪覺得心往下墜。
“這姑娘名叫紅綢,以后便是你的……”
余浪放下了筷子,忙著岔開話題:“你就不好奇我離開的這些日子在外面經歷了什么嗎?那可是相當有趣的,要不要聽聽?”
青青抿嘴一笑:“不要聽,反正你也不會對我實話,九死一生的戲碼也只會被你當一個笑話講出來,不會告訴我真相的。現在,我想要你給我一個承諾。”
“什么承諾?”
“明年與我完婚,從此留在揚州城,再也不出去了,我們倆相伴終老。銀錢我們不缺,你喜歡什么樣的女人我也盡可以為你物色,家業由我來操持,我想要的,僅僅是你陪在我身邊。”這番話青青醞釀了許久,她與鄰家阿嬸探討過,知曉男人所求無非是錢財和女人,自己開出的條件足夠忍讓了,她只缺余浪輕輕點個頭。
“我沒法答應你,過了年關我要護送楊玉環回長安,到時候我想帶著你一起去,我們在長安城安個家,買個十倍大的宅子。成婚的事,不必急在一時吧,等我在長安站穩了腳跟……”
青青眼角噙淚:“不要去長安,我便是從長安來,你斗不過他們的,你不知道那是一群怎樣的人,不要去好不好……我們倆便在揚州城廝守不好嗎?爭名奪利到頭一場空,你何必要去蹚這潭渾水?”
樹欲靜而風不止,若是這太平盛世真能持續個百八十年,與你在揚州終老又如何?余浪無法向青青解釋清楚十年后禍亂大唐的災劫,無法讓青青明白自己就來自另一個時代。余浪和青青之間的隔膜,是兩千年文明的隔膜,看起來很透明,其實如隔山岳。
青青拍下筷子:“奧巴巴你出去。”
奧巴巴可憐巴巴地捧著飯碗出了門,臨出門還夾了兩塊肉走,望著一桌沒人動的好菜咽下口水。
紅綢便要跟著奧巴巴一起出去。
“紅綢你留下,以后你也是余浪的女人,這些事你也要盡心。”
紅綢停住了腳步,眼見著奧巴巴關上了沉重的木門。
余浪沉默以對,挨罵也好,挨刀也好,他不可能停下腳步,許多的危機和挑戰等在前面,行差步錯便是萬劫不復。就像當年杜甫對他的,揚州終究只是他人生的一停,身在局中,他沒有放棄的資格。
“余浪,你好好看看紅綢,睜大眼睛好好看,覺得面熟嗎?”
余浪哪有心思去看紅綢,敷衍得搖了搖頭。
青青看了一眼紅綢的臉,生氣地摔了碗,呵斥紅綢道:“誰讓你往臉上抹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自己打盆水洗干凈臉!待會兒站定了讓少爺好好看看清楚!”
紅綢頭一次見青青發這么大火,忙不迭趕去打了一銅盆清水來,用力地洗下臉上的胭脂水粉。由于用力太急,粉嫩的臉上留下紅印,委屈的眼淚也跟著一并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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