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青鸞沖李云道使了個眼色,她是擔心這家伙會跟老爺子針尖對麥芒,今天特意調了一節課,趕回來當和事佬。
李云道對著她微微笑了笑,蔣二小姐便心中大定,看來這家伙并沒有把對付蔣青天的那一套拿到老爺子面前來。
蔣平生回頭淡淡地看了李云道一眼,便又將目光落在那翻騰的水面上,拋下一把魚食才道:“很久以前,我就很好奇,有膽子跟我這個老頭子唱對臺戲的小后生究竟長著幾顆腦袋。說說看,你覺得你有幾顆腦袋夠我摘的?”這句話說得稀松平常,語氣就如同問“你今天要不要留下吃飯”一般,撲面的凌人殺氣也只有被他看了一眼的李云道能夠心領神會。
李云道微微一笑道:“您若是想把我干掉,之前有無數的機會,但都沒有動手,這說明您并不想我死得那么快。”
蔣平生輕“哦”了一聲,道:“這話怎么說?”
李云道走上前,與老人并肩膀而立,從微微落后半步的蔣二小姐手里拿過一把魚食,學著老人的樣子往水里拋散了一把,而后才道:“說明我活著,對您來說,還有價值!”
蔣平生面不改色地看了身邊的青年一眼,這么多年了,這是第一個敢在魚池旁與自己并肩而立的年輕人,單這份膽色就足以讓人刮目相看,隨即心中不由得暗自感慨——怪不得斗了這么些年,自家的孫兒始終落于下風,鵬震兄啊鵬震兄,你那驕傲的兒子倒還真是給你生了個好孫兒!
蔣平生笑將手中的魚食交給蔣青鸞,又在一旁的水籠頭上沖洗干凈了手,才招招手道:“來,陪我聊兩句!”
李云道索性將手中的魚食盡數拋入池中,沖蔣青鸞笑了笑,也沖凈了手,快步跟上老人的步伐。
“史漢義咎由自取,你的手法我雖不認同,但結果倒也算是殊途同歸,這件事翻篇吧!”老人走了幾步,上前便開門見山,倒是將本以為還要寒暄幾句的李云道打了個措手不及。
李云道沉默片刻后道:“歷史會銘記一切。”說話的時候,他認真地看著老人的雙眼,似乎剛剛老人所說的事情,跟自己沒絲毫的關系一般。
“歷史是勝利者譜寫的。”老人平靜地說道,“我們所知道的歷史,有時候是會騙人的。華夏上下五千年,如同滾滾長江東去水,我們看到的,也都只是記載在紙面上的鳳毛鱗角,很多的時候,我們都在犯著盲人摸象的錯誤。小子,據說你是大喇嘛噶瑪拔希的弟子,這點道理,大喇嘛難道沒有教過你嗎?”
李云道笑道:“大師傅可憐天下蒼生,若是知道史漢義敢向救災物資下手,以他年輕時的脾氣,怕是史家一門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蔣平生卻也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看向鵝卵石小徑的盡頭,說道:“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吧,不管史銘是死還是活,不要再因為這件事情向史家發難了。史家父子一個被嚇得跳樓,一個被你活活氣死,你就算有再大的怨氣,也該平息了!”
李云道卻沒有說話,怨氣這種東西,初下昆侖的時候有,但被世事磨平了棱角后,很多時候便能設身處地地換位思考了,他有些想不明白,眼下的老人為什么要把自己喊上門來,親自告訴自己,不要再追查這件事情了,事情早已經查得很清楚了,那些錢蔣家并沒有沾手,可是為何他要如此維護史家呢?
“是不是覺得我是使出了吃奶的勁頭在幫史家開脫?”老人似笑非笑地看著李云道,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李云道微微皺眉,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看向老人,卻只得到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狀態,迅速跨越工業革命至信息革命,追趕西方國家,甚至如今偶爾能與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掰掰腕子,你覺得靠的什么?”老人的語速很緩慢,似乎一直在字斟句酌著,最后目光轉向一臉思索之色的李云道,“說說看,這個問題我問過很多人。”
李云道略一思考后道:“是勤勞的中國人?”他的語氣也并非很肯定。
老人反問:“那為什么解放前的中國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呢?”
李云道笑了起來:“您總不至于等的是那個連小學生都知道的答案吧?”
老人笑道:“那是答案的一部分,既然眾所周知,那我們就暫且拋開不談。我想其實你應該猜到我想說什么了!”
從老人信心滿滿的表情,李云道便猜出了他想聽到的答案,他低頭看著腳下打磨圓潤的鵝卵石:“您是想說,其實歷史是少數人創造的?”
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起來,伸出指節寬大的手指,點了點李云道,感慨道:“你的悟性,的確比青天要高啊!”
穿過幾株長勢喜人的石榴樹,便是院子的最深處,看得出,這里應該是老人的起居空間和書房,跟王家四合院不同的是,這里的磚是姑蘇城產的御窯金磚,木頭是從南方運來的金絲楠木,老人對生活的品質要求很高。
“怎么,是不是覺得我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家伙,怎么還不知道返璞歸真,還竟追求這些形而下的東西?”老人笑著指了指院中的事物,絲毫不覺有愧,相反頗引以為傲,“磚呢,是老部下從姑蘇拉來來的,楠木呢是也是因為老部下被發配邊疆才發現的好東西,哭著喊著要給我捎過來!那里頭還有一間房,放著我的棺材,也是這種楠木!”
李云道失笑,但此時卻不再覺得老頭子像想象中的那般惹人厭煩,相反,如此坦蕩地講究生活品質,倒也會讓人覺得真誠質樸。
“小子哎,你們這代人,都還很年輕啊,多數人沒挨過餓、沒受過凍,更不用說上過戰場了。和平得久了,就會有馬放南山之憂啊!”老頭子背著手,往自己的書房里走。
李云道卻駐立在原地,并沒有跟著進去,直到書房里傳來蔣平生的聲音:“站在外頭做什么?進來說話,有沒有點尊老愛幼的品質,我一個老人家怎么扯著嗓子跟站在院子里的你說話?進來吧!”
李云道再度自嘲地笑了笑,搖了搖頭,便邁入了那趿小腿高的門檻。
書房內,又是另外一番富麗堂皇的光景:齊大師畫的蝦,陳大師題的跋,每一樣東西拿出去,怕是都能在拍賣市場上讓收藏家們搶破了腦袋。不像王鵬震那般用文房四房,蔣平生的書桌上有一根價格不菲的鋼筆,之所以能認出來,是因為自己結婚前夕,外頭的蔣二小姐也曾經送過自己一枝類似的鋼筆,當時蔡桃夭報出價格時,差點兒驚得他腿軟。
書架也極少,案頭上倒是很難得地發現了一只電子墨水屏的電紙書,這在蔣平生這一代老人當中,算是極為罕見的。
估計是見李云道看著那電紙書有些好奇,蔣平生笑著道:“我雖然年紀大了,但從來都不排斥新鮮事物。有人喜歡翻了書手留墨香的感覺,我倒是更喜歡這種一冊電紙書在手,便可閱盡天下藏書的感覺。不過,就是對眼睛不好,保健醫生已經給我下了最后通牒了,往后每天看書的時間不能超過兩個小時!”
看著如此真實的蔣平生,再聯想起從前自己與蔣家的種種交手場景,一切都仿佛變得虛妄起來,似乎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平易近人得如同鄰家老翁的老人,在很多問題上會采用那場冷酷甚至于殘忍的手段。
“年輕人要學會透過現象看本質,不要看我這會兒跟你慈眉善目的,指不定等你出了這個院子,我就已經安排好套兒等著你鉆呢!”蔣平生似乎總能一眼就看出別人在想什么,連李云道也沒能幸免,“不要太相信別人,因為任何一個剛剛還在跟你談笑風聲的人,下一刻都有可能在你背后舉起刀子!”
對于蔣家奉行的陰謀論和人性本惡論,李云道并不想多加點評,但從蔣平生的話里,他卻聽出了一些別的意思。
“雖然從見我的第一刻起,你就很少開口說話,這一路走來,基本都是我在說道,你在聽,但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君子。”老頭子笑瞇瞇打量著他,而后點點頭道,“嗯,其實真君子很多時候都才是真小人!小子,你的性格的確很適合走官場,很多剛正的小家伙都夭折在了起跑線上,殊不知有時候,人需要學會妥協,哪怕你看不下去的,也要學會接受。這是很多年輕人,也包括青天,目前身上最大的弱點!”
聽他提起蔣青天,李云道下意識地笑了笑:“他若知道我在書房里,怕是也很難接受啊!”
老頭子輕笑道:“不是說了嘛,看不下去的,也要學會接受,哪怕是對自己來說,最為殘忍的事實。這一點上,青天的修煉還遠不如你!可惜啊,你這塊磨刀石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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