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秋,陽光和煦,在距離西湖景區不足兩公里的一處老宅院落里,一個身材瘦卻精神矍鑠的老人手執噴壺,葉片寬大的觀葉植物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陽光下的水珠漫射著七彩的光澤。這是他每天上午的必修課,就如同還未曾退休時每日上午要讀輿情內參一般。他年過七旬,但看上去也就六十出頭,尤其是眼角布滿老人斑的眼睛,看待一切事物時均目光柔和,溫潤如玉。
這是一個歷經世事后返璞歸真的老人,所有人見他見一面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收音機里傳來唱腔跌宕婉轉的劇選段,老人也跟著一起咿咿呀呀哼起了名段《血手印》里的花園會,是花旦唱腔,在老者略顯滄桑的喉音里,居然另有一番別樣滋味。
老宅的木門吱嘎一聲被人推開,進來的是一個身著雪地迷彩色短袖的男子,平頭國字臉,一身迷彩色,腳踏作戰靴。見老者在院中澆花,男子面露恭敬之色:“先生,辦妥了。”
老人笑了笑:“今秋的涼意來得比往年都早啊,看這白掌就知道了,才幾天的工夫,就頹了精氣神!木荊,幫我把那盆乒乓菊搬過來。”
木荊默默將院子角落的一盆長勢極好的乒乓菊端到老人的面前,又退到老人身后,雙手垂立,面色依舊恭敬。
老人從架子上取了剪刀,一邊剪去雜葉一邊道:“這人啊,就跟這花花草草一樣,施了肥沃了土澆了水,精心伺候著,但也不定就長勢極好,也有頹退敗落的。摘了枯葉,去了病根,沒準兒就有能活下來的機會。”話的時候,老人笑著,仿佛真的是在談論眼前綠意青蔥的花草。
木荊仍舊沒有出聲,垂著眼簾,目不斜視,只是在老人剪去那泛黃的葉子時,眼皮輕微地跳動了一下。
良久,老人轉身,看了一眼萬里無云的碧空,竟長長嘆了口氣:“這般陽光燦爛的日子,刮什么大風呢!”
木荊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吭聲,今日秋高氣爽,萬里無云,更無風。
“找到那個畜生了嗎?”老人的面色突然多云轉陰,提及“畜生”二字,更是雙目中暗含殺氣。
“還沒有。”木荊將頭埋得更低了。畜生指的是誰,他很清楚,那是上半輩子都活在老人陰影里的湯家公子。
老人笑了起來:“都虎毒不食子,木荊,你會不會覺得我過于惡毒狠辣了?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下得去手?”
“木荊不敢。”他不敢抬頭與老人對視。
“只是不敢。”老人嘆氣,負手走到屋檐下,取下鳥籠,拎著木籠,駝著背,緩緩走向門外。
直到木門關上,木荊身崩緊的肌肉這才慢慢松弛下來,都伴君如伴虎,他摸了把早已經濕透的后背,顫抖著呼出一口氣,他用腰帶勒死胡文玉的時候也沒有像這般緊張,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見到老人,他便像被念了緊箍咒一般。他不是行尸走肉,更不是沒有感情的木頭人。無論是湯力還是胡文玉,都曾經是這個院落的常客。只是,他的命是這個叫湯林陽的老人給的,連名字都是湯老起的,除非什么時候他將自己的命收回去,或許到那個時候,他就解脫了。
木門外,是條青石板路,在如今的西湖已經很少見,老人踏著這條已經走了快一輩子的青石路,拎著鳥籠,微笑著緩步前行。
“湯部,又出來遛鳥!”
“湯部,吃了沒?”
“湯部,好陣子沒見力回來看你了!”
“湯部,得催力生個孫子了!”
都是幾十年的街坊鄰居,多數是熱情的老頭兒老太太,都喜歡喊他一聲“湯部”。
他也喜歡這些沒事兒搬著竹椅板凳在巷兩旁曬太陽吹風納涼的老頭老太太叫他一聲“湯部”,這是祖上留下的狀元府第,傳到他手里,也算是光宗耀祖了,至少在周邊的街坊鄰居眼里,這個毫無領導架子的老人,的的確確是湯家的一塊里程碑。
他走到街口,那里有一處街心園,園中央是一處的八角亭,這是他遛鳥的目的地。四、五個遛鳥的老頭都聚集在此地,幾種不同的清脆鳥鳴湊在一起,每日都在這里上演一段奇特的交響樂。
八角亭里,幾只鳥兒,幾個老頭兒相談甚歡,見湯林陽拎著鳥籠過來,遠遠便打招呼:“湯部,今天來晚了些。”
他笑容可掬,臉上的皺紋仿佛盛開的秋菊:“伺候好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才敢出來,在聊什么呢,這么熱鬧?”
那老頭指了指對面面色不愉的老伙計,嘆氣道:“老林的那只鸚鵡,不知道怎的,從前天開始就不了話了。”
湯林陽看向那面色慘淡的老人:“可惜了一只那么伶俐的鸚鵡!”
老頭們聚在一起,多數是聊些家長里短的事情,每當這個時候,湯林陽只是笑瞇瞇地看著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很少話,在別人問起自己的意見時,大多數也只是點頭或搖頭,極少像其他老人那般高談闊論。
只在八角亭里待了半個鐘頭,他便開始拎著鳥籠往回走。沿著那條青石板路,走到離自家宅子還有十來米的時候,他會停下來,看看祖上傳下來的四進院落,經歷數百年,這些經歷飄搖風雨的宅子又在自己手里重新煥發新生。
進院子的時候,他看到木荊還在站在原地,點了點頭:“老林的鸚鵡是你毒啞的?”
木荊低眉順目:“是。那鳥兒太聒噪。”
湯林陽笑著搖了搖頭:“就是會‘貪官’兩個字的鸚鵡而已,既然都下毒了,那便干脆毒死罷了。”
木荊忙道:“我今晚再去……”
湯林陽搖頭輕笑:“一只鳥而已,無需再去爬那二十層樓。不過阿力的下落,你要抓緊了,他手里有證據。”老人的臉色變就變,剛剛還如沐春風般,此刻卻面若寒霜,“一定要把他手里的證據一起拿回來。”
“是!”木荊如木偶一般,機械地回答道。
“還有個人,你馬上要去處理了,來還想留她一命的,現在看來,當初還是過于婦人之仁了。”將鳥籠掛在屋檐下,踏入二進院前,老人突然停下步伐,回頭看了木荊一眼,“我知道不忍心對一個女人下手,只是如今是非常時期,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另外,那些事情,暫時也先停一停,過了這個風頭浪尖再吧!”完,老人便頭也不回地進了二進院。
幾片落葉從頭頂的樹上飄落,滑過的肩頭,滑過他的雪地迷彩,落在那乒乓菊間。他望一眼天空,有些傷感。殺過很多人,處理過很多齷齪,但他有一個原則——不殺女人。
只是,他的這點可憐可笑的原則,在老人的眼里,連屁都不是。
他看了一眼走進二進院落的背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曾經在他眼中頂天立地的人也開始佝僂著身子了。
他嘆了口氣,命是別人的,臟了,還他便是。
踏著處處落葉翻飛的秋色,他開著那輛寶馬X5在城里兜了無數個圈。這座城市的路,他早已經爛熟于胸,直到華燈初上,城市里到處亮起霓虹燈,他來到一處寫字樓前。
他曾在這里蹲守了三個月,只為了監視一個在寫字樓里工作的女子。
拋開一切立場不談,這是一個苦命的女子,原在浙北算得家世顯赫,貧困和坎坷這樣的詞離她十萬八千里,可是曾經的輝煌,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她也不得不到這寫字樓里,用勞動換取原先不屑一顧的報酬。
他知道,這女子去過京城,她要伸冤,可是一次又一次被人帶回浙北,直到她唯一的弟弟也雙腿折斷臥床不起,她才終于放棄了一次比一次艱難的京城之行。
認命。
哀大莫過于心死,心死莫過于一笑。
仍活在這世界的,不過一具皮囊,一具行尸走肉。
從那時候開始,他沒事便在這寫字樓下遠遠地看著她,他覺得她和自己很像,至少都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他看了看手表,這個時間,應該是那女子馬上下班的時刻。果然,寫字樓的臺階上準時出現了那個急匆匆趕向地鐵站的女子。
那是一個略施粉黛的年輕姑娘,二十來歲,扎著馬尾辮,職業裝,下了臺階,她從包里取出一雙平底鞋,將腳上的高跟換下來放進包里——她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幫弟弟翻身,因為家中只剩下自己和弟弟,其余的,死的死,進監獄的進監獄。
這是一個不公的世道,至少她是這么覺得的。但她已經沒有那么時間和精力來思考人生的不公,因為要賺錢養活自己和弟弟,她連睡覺每天都只能睡四個時,哪有什么精力去思考這個世道到底如何了。
她并沒有注意,走進地鐵站的時候,一個一身雪地迷彩色的男子,也沿階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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