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人與人,是不同的
那個白衣少年離開了狹窄陰暗的金城巷,走在寬闊明亮的桃花巷,
少年眉眼靈動,腳步輕盈,大袖晃蕩,他手里拿著那副從金城巷墻頭偷來的對聯。
一位本該出現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等候良久,
那高大男子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后,睜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后,趕緊側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白衣少年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后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
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后背,這位如今金城縣的父母官連忙后退數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措。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攏袖,朝兩位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兒呢,威風吧?”
這個別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
他們可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趕赴京城,雖然科舉落第,但是卻贏得美人心,
這便是人生的一場失意,一場得意!
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
以至于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正齋召見吳鳶。
在那之后,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再對女兒揚言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咱們儒家信誓旦旦的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并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著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
“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幾天,
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后,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的,原來不過如此啊。”
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啊。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站著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
“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子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
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
然后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著頭盯著山頂的風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
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圣人的諄諄教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吳鳶陷入沉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
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座小鎮見故人,學生實在是吃不準了。”
崔瀺笑過之后,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問,但這不意味著學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
說句最實在的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么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
“只有真正努力之后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留著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勝神州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面對先生。”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饒道:“先生慧眼如炬。”
吳鳶的眼角余光,時不時掠過一位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
他呆呆癡癡,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
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愿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么。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拿回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幅對聯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里,“暫時還是名叫吳當歸的吧,不過估計過幾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劃掉的老名字,吳奎。”
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對聯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做什么?”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常說我是仗著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在好了,這副春聯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么借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吳當歸在鄉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著練字,所以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著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打得少了,規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恐怕整個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體,“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
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么個學生,數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之時,還沒有現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問事功,兩者兼備之議,先生就賞了我世風日下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越來越坐正身體,直視著對面自己學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么嗎?
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于世的先生,甚至不愿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
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唯恐出現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吳鳶盡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花開花落花又回!
這一切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復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里,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著。”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致的癡呆少年身邊,蹲下身后,揉著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著一名戴著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后,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神氣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后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
難道?
吳鳶頭皮發麻,心頭震動,開始擔心自家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矩辦事。
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幾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矩。
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了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條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著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位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繼承我衣缽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著說道:“放心,這些腌臜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
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任何問題,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孔明之死,是先生的手筆?”
崔瀺不愿意開口說話。
崔明皇臉色如常,回答道:“孔明之前得到過一封密信,來自山崖書院,寫信之人告訴孔明,他們那位自囚于某座學宮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吳鳶皺了皺眉頭,這是他不曾聽聞的一樁天大秘事,估計是只有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當家人物,才有資格知曉內幕。
但是其它一些風言風語,吳鳶和許多出身世族的讀書種子一樣,大多有所耳聞。
不過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于儒教文廟第四位的神像,先是從文圣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圣賢之列,然后從陪祭首賢的位置上不斷后移,直到墊底,
在今年開春時分,更是被徹底搬出了文廟,不但如此,有人試圖偷偷將其供奉在一座道觀內,卻被發現,
最終被一群所謂的無知百姓推倒打爛,朝野上下,這位圣人的畢生心血,所撰寫經典文章,一律禁絕銷毀,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諱從正史中刪除。
先是江河日下,然后日薄西山,搖搖欲墜,最后一夜之間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崔明皇將一樁驚人陰謀娓娓道來,“山崖書院如今已經被撤掉了七十二書院的身份,你們大驪雖然對此心有不甘,畢竟孔明和書院對于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幫助大驪擺脫北方蠻夷的身份,居功至偉再者,
沒了書院吸引東勝神州北方門閥士子,大驪的文官體系,必然遭受巨大沖擊。
但是大勢所趨,大驪總終究不能螳臂當車,大驪皇帝也不會愚蠢到為了一個孔明,一口氣招惹那么多豪橫至極的山上山下勢力。”
“既然外援已經不可靠,那么之前孔明收到信后,如何憑借一己之力,保住山崖書院不被撤銷,這個天大的難題,就跟隨那封密信一起擺在了孔明的書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一旦甲子之期一過,他走出驪珠洞天,那么他在此處的蟄伏隱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駭人真相,必然會惹來儒家內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壓。
當然,不止是儒家,道家,還有其他一些諸子百家里的大人物,也會蠢蠢欲動,畢竟好不容易打壓下一個老的,再來一個新的,實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絲笑容,下意識望向那個依舊在凝視少年的家族前輩,崔瀺。
崔明皇眼神當中滿是欽佩,道:“這個時候,金師傅的提前出現,就成了一招勝負手。
徹底斷絕了孔明原先最有可能會走的一條退路。”
崔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輕輕撐開少年的眼簾,聽到崔明皇的言語后,喃喃道:“酒呢?
方才路過酒肆的時候,應該買幾壺的。”
崔明皇眼見吳鳶有些疑惑,解釋道:“金師傅早早來到驪珠洞天,雖然這位兵家宗師并不插手小鎮事務,保持絕對中立,但是金師傅的存在本身,就意味深長。
這意味著孔明再沒有辦法開口討價還價,跟三教一家的四方圣人提議自己繼續留在小鎮,再畫地為牢六十年,以此換取山崖書院的又一個六十年的茍延殘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沒人讀了,政策主張也無人推行了。
而孔明來到東勝神州后,辛辛苦苦在蠻夷之地建立起來的山崖書院,也沒了。
俗世的立身之處已無,支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沒了。
不死何為?只有他孔明死了,才能讓有些人覺得徹底沒了威脅,對于支離破碎的山崖書院,自然懶得再看一眼,
事實上如果不是有孔明,別說成為名副其實的七十二書院之一,大驪境內的山崖崖書,院恐怕連我們觀湖書院的一半底蘊都沒有。”
所以說孔明在此道路上真的已經無路可退,只好為了留下城五六千人的性命而坦然赴死!
他孔明想的是要這麗珠洞天所有人有來生,而其他人想的卻是落井下石要他孔明必須死!
這世間,人與人,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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