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道長意欲也跟著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若山崩地陷,清云道長大叫一聲,定睛看時,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一半。uukla又見奶母抱了珊走來。清云道長見女兒發生得粉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中斗他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清云道長抱著珊,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清云道長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清云道長聽了,知是瘋話,也不睬他。那僧還:“舍我罷!舍我罷!”清云道長不耐煩,便抱著女兒轉身。才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是: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清云道長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來歷。只聽道人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罷。三劫后我在崆峒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
清云道長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后悔卻已晚了。這清云道長正在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周子健的走來。這賈周子健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清云道長常與他交接。當下周子健見了清云道長,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街市上有甚新聞么?”清云道長笑道:“非也。適因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的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攜了周子健來至書房中,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清云道長慌忙起身謝道:“恕誆駕之罪,且請略坐,弟即來奉陪。”周子健起身也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著清云道長已出前廳去了。
這里周子健且翻弄詩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周子健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掐花兒,生的儀容不俗,眉目清秀,雖無十分姿色,卻也有動人之處。周子健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自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的什么賈周子健了,怪道又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什么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周子健見他回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一時童進來,周子健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清云道長待客既散,知周子健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清云道長家宴已畢,又另具一席于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周子健。原來周子健自那日見了甄家丫鬟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眸。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周子健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云: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
恰值清云道長走來聽見,笑道:“周子健兄真抱負不凡也!”周子健忙笑道:“不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期過譽如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清云道長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周子健聽了,并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著便同清云道長復過這邊書院中來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二人歸坐,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笙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干。周子健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占一絕云:時逢三五便團,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清云道長聽了大叫:“妙極!弟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周子健飲干,忽嘆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掛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清云道長不待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時并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其盤費馀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周子健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清云道長送周子健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寫薦書兩封與周子健帶至都中去,使周子健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和尚,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清云道長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清云道長令家人霍啟抱了珊,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解,便將珊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解完了來抱時,那有珊的蹤影?急的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清云道長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幾人去找尋,回來皆云影響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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