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子的最后一段拍攝的是女主角的獨白。女主角似乎是剛剛拍完一場戲，還穿著戲里的服裝，但面容卻有些抑郁，沒有看著鏡頭，眼睛似乎在看著旁邊高大的落地窗。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片子里的女主角和程曼琳的氣質(zhì)非常相似。片子沒有同期的錄音，我并不知道她在著什么，但她的身后，工作人員匆忙的把很多道具放進大木箱里，似乎正準備著撤離。
而就在此時，我的身邊忽然傳來了程曼琳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聲。“拍攝必須停下了……我們被困在了北平……到處是日兵……維邦估計回不來了……聽上海也要打仗了……希望他一切安好……”我和那個朋友都驚詫地看著她，我不禁脫口而出：“程，你會唇語？”
程曼琳向我點點頭，繼續(xù)盯著屏幕，慢慢的著：“我們只差不到十場戲，就完成了……必須停下來了，不知還有沒有機會拍完……希望段成他們能把拍好的拷貝運出去……希望這部電影還有重生的機會……三二年到現(xiàn)在，整整五年，是天馬的部心血……維邦每個電影人地手上都有槍，都有反抗侵略者的槍，希望他在另一個戰(zhàn)場贏得勝利……”
膠片到這里戛然而止，放映室黑暗下來，沒有人再話，只剩下兩個燃起的煙頭，發(fā)出黯淡的紅光。
“常叔，我覺得我們拍的是同一個子，也許我們在完成的就是這樣一個中斷了五十年的電影。”黑暗中，程曼琳輕柔的語調(diào)再次響起。
“是啊，這世界上有太多的遺憾，需要幾代人來完成，可悲的是我們在慢慢的淡忘。我們會把不能理解的未知都歸結(jié)為鬼魅作祟，卻安于和真正的鬼魅為伍。把這部電影拍好吧，我覺得再不會有什么讓人恐懼的東西出現(xiàn)了，我們感知到的是那個時代電影人的理想和執(zhí)著。能留下時間的，只有你面對的攝影機了。”我打開了放映室的燈。
“這幾個拷貝都留在你們的資料室吧”我和那個朋友握了握手。
出了制片廠，外面已經(jīng)飄起了漫天的雪花，銀裝素裹的北京似乎也沉沉的睡去了。
紅樓的電影終于在春節(jié)前完成了大部分的拍攝，節(jié)后補一些鏡頭就可以進入后期制作。最后一個月的拍攝，劇組的所有人都像著了魔一樣，忘我的工作。為了提高效率，大家又搬回了紅樓去住，房間不夠，取暖設備不足，劇組干脆找來了幾個帳篷支在了頂樓，一人發(fā)了一個大睡袋。但再沒有人提到紅樓里有什么怪事發(fā)生。
這期間，香港的總導演羅先生來了一次劇組，看了樣片，對前期的拍攝大加贊賞，認為這部電影的風格很有希區(qū)柯克的味道，但這樣的評價，何導卻出奇的平靜，反而提出了前期拍攝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希望春節(jié)后再補拍幾場戲，如此嚴謹?shù)娘L格，讓我覺得他完像換了一個人。
而這時，劇組也迎來了最后一場戲的拍攝。
整個紅樓被日憲兵包圍了，程曼琳、葉和她們毀了容的姐姐爬上了紅樓的樓頂。天色陰沉，鉛灰如鐵，細的雪花紛紛揚揚。程曼琳面色平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葉卻顯得有些驚惶，死死拉著程曼琳的手。
當日憲兵沖上紅樓時，三個女子相互望了望，眼中沒有絕望，反而是一種堅定的解脫。她們手拉著手選擇了從樓頂一躍而下。雖然劇組在樓下安排了巨大的氣墊，但三個人從樓頂?shù)鋾r，所有人還是都緊張屏住呼吸。她們落進氣墊時，塵土和細的雪片漫天揚起。可三個人并沒有馬上從氣墊里站起，大家都緊張地跑了過去。
三個女子靜靜的躺在氣墊上，一動不動。也許是最后一場戲，葉伏在氣墊上抽泣起來，似乎長時間的壓力和恐懼都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程曼琳平躺在氣墊上，眼睛卻看著紅樓她們剛剛跳落的位置，嘴角還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順著她的目光向樓頂望去，那里似乎有一團淡淡的黑影，扒著屋檐向下看著。那一刻，我似乎看到那黑影伸出了手臂，向下?lián)]了揮，轉(zhuǎn)身跑開了。
春節(jié)前，程曼琳和張震霆的戲部拍完了，林制片就請了劇組的人在東來順大吃了一頓。那一天，借著喝酒，我把高主編的事告訴了林制片，不出我的所料，林制片非常興奮，讓我一定約上高主編節(jié)后詳談。那一天大家喝的都有點多，最讓我驚訝的是平時沉默寡言的吳攝影，不知哪來的興致，用長篇大論的方式總結(jié)了一遍拍攝過程，把這部電影拔高到了中國驚悚電影劃時代的高度。
他還拿過攝影機，非要每個人都拍一段專訪，留作紀念，葉被安排為訪談記者，每個人都很正式的坐在攝影機前侃侃而談。拍攝的時候，程曼琳轉(zhuǎn)過臉來看看我，我朝她點點頭，這一幕我們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程曼琳執(zhí)意要留在北京過年，我們都拗不過她，只好讓她留下，她卻找制片主任要了紅樓的鑰匙，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喊來了曾茜、曹隊和葉。我們把紅樓的壁爐點上，準備了一桌子菜。程曼琳卻把一整瓶的好酒，恭恭敬敬地灑在了大廳的地板上，一時間紅樓里香氣四溢。她又拿出春聯(lián)和福字，認認真真的貼在了寬大的木門上。
她邊貼著春聯(lián)，邊聲對我，她身上的鬼走了，就在最后一場戲的時候，他也許更喜歡存在于一出永遠也演不完的戲里。那一晚的紅樓在密集的鞭炮聲中，終于有了家的模樣。
時間過得很快，大約一年后，電影終于公映了。我在那個春節(jié)后在湖南呆了一陣，和劇組的人失去了聯(lián)系。首映的第一場，我剛好回到北京，接到了林制片的邀請，坐在了第一排，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紅樓劇組的所有人幾乎都到了，但我卻沒有看到程曼琳。林制片告訴我，程曼琳拍完這部戲，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她毅然決然的退出了電影圈，大約半年前結(jié)婚了，估計現(xiàn)在正在澳洲渡蜜月。所有人都認為程曼琳是因為家庭而放棄了事業(yè)，這種情況在圈子里并不罕見，只有林制片知道肯定還有隱情。
來北京參加首映的時候，林制片給程曼琳打了電話，邀請她參加時，又重提了舊事，問程曼琳是不是因為在紅樓拍戲時遇到了什么，才做了息影的決定。程曼琳笑著告訴他，不是，她只是覺得，對她而言，一輩子演一部好電影就足夠了。
我忽然有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不經(jīng)意的問了林制片一句，那個寫完劇就自殺了的作家叫什么？林制片撓著腦袋想了想，告訴我他好像姓段。
沒容我細想，旁邊忽然伸過了一雙大手，一把攥住了我。我扭頭看去，原來是高主編，在他左一聲右一聲的致謝后，我才知道，雜志社和香港電影公司的合作半年多以前談成了。新的電影雜志已經(jīng)上市了兩期，不但銷量喜人，還得到了部里的高度贊揚，現(xiàn)在正籌備著香港電影周的事，忙的不亦樂乎。他還告訴我，電影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作為首映影片放映，得到了廣泛的好評，吳導拿了個新銳導演獎，葉得了個最佳女配角提名，可惜程曼琳沒什么斬獲。我心想，如果那鬼還在程曼琳身上，她會不會抱個影后回來呢？
這個時候，電影開始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電影院里看到的，與在片場看到的竟是如此的不同。電影有一種淡淡的青色的色調(diào)，有點朦朧，又有點神秘，但鏡頭一轉(zhuǎn)到紅樓里面，馬上變得色彩飽和。在有眾多人物的場景里，往往是一個長鏡頭，而在只有一個人物時，鏡頭又切換得很快，這種對比，即讓觀眾很快的融入故事，又讓人始終覺得有一雙看不到的眼睛在注視你。這種效果讓我不得不贊嘆吳攝影調(diào)度鏡頭的功力。
隨著電影的推進，影院里不時傳來女士的驚叫聲，而吳導的功力這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每一個情節(jié)的設定，每一句對白的鋪墊，每一個鏡頭后隱藏的懸疑，讓觀眾深深置身其中，難以自拔，連我這樣已經(jīng)知道了情節(jié)的觀眾，手心里依舊是一片冷汗。演員們的表演情感充沛，震撼人心，電影最后悲壯的結(jié)局更是讓人唏噓不已。當片尾的字幕打出時，電影院里傳來了雷鳴般的掌聲，觀眾們紛紛起立致意。
當我不經(jīng)意地回頭看向觀眾們時，忽然在電影院最后排的通道處，看到了兩個模糊的影子，一個我非常的熟悉，身材窈窕，氣質(zhì)然，是程曼琳，而她身旁站的是個個子不高，穿著風衣的中年男子，最特別的是他嘴上好像叼著個煙斗。這時影院里的燈光還沒有亮起，我看的并不十分真切。
我急忙站起身，向后排走去，這時頭頂?shù)臒艄馑查g亮了，我的眼前一花，下意識的停下步子，當眼睛適應了光亮時，通道里已經(jīng)沒有了程曼琳和那個男人的身影。
我追出了電影院大門，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飄起了大片的雪花，漫天舞動，遠近的樹木上已經(jīng)落了厚厚的積雪，就像一年前紅樓那個春節(jié)前夜一樣。
（夢中鑒中水中，皆有天地存焉。欲去夢天地者寢不寐，欲去鑒天地者形不照，欲去水天地者盎不汲。彼之有無，在此不在彼。是以圣人不去天地去識。--《關尹子》）(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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