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報了案以后，等警察來勘察現(xiàn)場的功夫，何大爺壯著膽子爬上扶梯去打掃。他之前有三個膽大的職工已經(jīng)上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不吐的。但何大爺時候長在大興，抗戰(zhàn)的時候爬過死尸堆，武斗的時候去收過尸，算是條漢子。按不住好奇，往釀造罐里看了看。釀造罐頂蓋挺大，但里面的口徑只有三十幾公分，從外面往里看，只能看到一個很的范圍。

    里面黑乎乎的酒液里，泡著一具浮尸，背朝上，穿著廠里深藍色的工作服。但工作服不知道為什么，成了一條一條的，像被什么撕爛了。浮尸后背的肉顯露了出來。

    何大爺六十年代永定河發(fā)大水時，幫忙撈過浮尸。他的印象里，浮尸在水里泡的久，會變得白，而且不透明，像變了質(zhì)的酸奶一樣。但酒罐里這具尸體，皮膚泡成了橘紅色，有點像熟透了的柿子皮。難道在酒里泡的死尸顏色和水里泡的不是一個色兒？何大爺猛地想起了家里藥酒瓶里泡的一只大蜥蜴，胃里猛地抽搐起來。

    管片兒派出所的民警來了以后，這案子直接報到了分局。大江是第二天上午才接到的任務(wù)，帶著趙、武和杜，匯合了技術(shù)處的同志，市局派來的法醫(yī)，一行人來到了現(xiàn)場。到現(xiàn)場一看，大江意識到了案情的復(fù)雜性。

    分局刑偵處的同志用了四個時，在昨天傍晚才把死尸弄了出來，停在了墻邊兒。負責(zé)現(xiàn)場的老薛兩頓沒吃下飯。老薛告訴大江，釀酒罐的口徑太，人根弄不出來，他一度懷疑釀酒罐還另有機關(guān)，但被你大脖子果斷否認了。

    德國人工藝嚴謹，考慮周。李大脖子告訴老薛，設(shè)計這種罐體時，德國設(shè)計師已經(jīng)考慮到有可能發(fā)生危險，所以頂蓋內(nèi)壁的口徑設(shè)計的非常，畢竟釀造完成后，打開頂蓋的一剎那，那股濃烈的發(fā)酵氣味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這個口徑設(shè)計，人是根不可能掉進去，算是東方人瘦一些，使勁往里塞也進不去，除非把人的肋骨敲折，盆骨砸碎了。

    大江特意沒吃早飯，去看了看尸體。這具尸體看上去也是一米六左右，考慮到被浸泡過很長時間，實際的身高還要再矮些。但這個人的面目完腫脹起來，而且有了很大程度的腐爛，根看不出長相。但死者一看是個男性，有很濃密的胡須，體毛也比一般人粗重，但也許是在酒液里泡得時間長了的原因，毛發(fā)一片片的脫落了。雖然套著大褂式的工作服，但大江注意到一個特殊的細節(jié)，死者沒有穿任何的內(nèi)衣褲。難不成他光著身子，只穿了個大褂在廠區(qū)里跑來跑去？

    因為這淹死的男人面目非，廠里也沒人能辨識出這死者。大江安排武在廠職工里排查。五環(huán)啤酒在廣安門外的老廠，現(xiàn)在只有五百多職工，不像懷柔的新廠，工人都上三千。武用了一下午排查完畢，老廠的職工都在，只有一個三十幾歲的工人周末去了廊坊老家，但這個人身高有一米七五，肯定也不是死者。

    大江安排武連夜出發(fā)去了趟懷柔，去新廠調(diào)查一下有沒有失蹤的職工，但內(nèi)心里已隱隱覺得死者恐怕并不是廠里的工人，只是套了一件工作服而已。那么基上可以排除工作事故的可能性。而一個外面的人，怎么可能光著身子堂而皇之跑進廠區(qū)呢？

    趙是個嘴上沒把門兒的性格，轉(zhuǎn)了一圈兒把他的想法一股腦倒了出來。在趙看來，死者一定是在廠外被害的，殺人者為了給警方制造困難，脫去了死者所有的衣物，給他裹了一件廠里的工作服。而殺人者把尸體塞進釀造罐，看來是為了讓警方無法辨認，而殺人者也一定清楚，被正在發(fā)酵的啤酒泡過的尸體，會產(chǎn)生的比水更好的**效果。

    對趙的分析，大部分大江還是認同的，只是覺得沒有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做出的推測未免草率些，而且，從常理上分析，殺人者除去死者做衣服，是要隱藏身份，正所謂滅跡，可跡都滅了，首選是毀尸了。沉河埋土焚燒都可以選擇，為什么要費力地把尸體弄進釀酒罐里？

    他能把人弄進廠里，證明對啤酒廠非常熟悉，那不可能不知道發(fā)酵周期只有幾十天，幾十天之后尸體會被發(fā)現(xiàn)。而且他藏尸的計劃從制定到實施，可以天衣無縫，神鬼不知，但怎么會最后忘了蓋緊頂蓋，讓尸體過早被發(fā)現(xiàn)？大江心里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又一時想不明白。

    但很快，法醫(yī)老羅對尸體的初步檢查，讓大江對案子的離奇程度又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老羅是市局專門派過來的專家，這人大江倒是見過幾次，但沒有什么深入的接觸。可這并不代表大江不了解他，因為老羅在公安系統(tǒng)里實在太有名了。

    老羅來已經(jīng)到了退休的年紀，市局的韓局長去年親自找老羅談，又把他留下再工作兩年，算是時下比較時髦的返聘，讓老羅成了系統(tǒng)里年齡最大的干警。而北京乃至華北公安系統(tǒng)的法醫(yī)，一多半是老羅帶出來的，可謂桃李遍天下。

    老羅是系統(tǒng)里出了名兒的工作狂，又是一等一的專家，脾氣自然是大了些，人也嚴厲，他的學(xué)生據(jù)從沒見他笑過，所以有了個外號叫羅面癱。當(dāng)然，大江知道老羅這外號的真正來歷。

    大江其實真心敬佩老羅，甚至是有點崇拜。畢竟法醫(yī)這工作，在大江看來是天底下最難干的活兒。自己這二十幾年的刑警生涯，也算是什么樣兒的尸體，什么樣兒的死法都見過。可有時，碰上被肢解，被浸泡，或高度**的尸體，自己還是會惡心，會反胃，會好幾天吃不下飯。但老羅，不但親手擺弄，還要解剖，切片，分析，什么樣的尸體老羅都面不改色，工作自如。有一回大江在市局解剖室，看見老羅對著一具腐尸，端著飯盒吃午飯，眼睛沒離開過尸體。這得是多么強大的意志，多么的鐵石心腸才能有的自控力。大江知道，羅面癱這外號，其實是指老羅面對什么樣的尸體都神色不變的能耐。

    但這一次大江發(fā)現(xiàn)，老羅在地上這具濕漉漉的尸體前，眉頭皺緊，快擰在了一起，連帶著塑膠手套的右手，都有一點微微的顫動。

    大江抽空把老羅從彌漫著尸臭味的車間拽了出來，倆人蹲在朝陽的墻根兒底下抽著煙。老羅似乎很享受煙草的清香，難得的朝大江笑了笑。

    趁抽煙的功夫，老羅告訴大江，自己干法醫(yī)這么多年，這具尸體是他碰見最邪乎的。老羅以為尸體一定是被弄斷了骨頭，塞進釀酒罐里，而奇怪的是，剛才初步檢驗了一下，尸體的肋骨竟然是完好的，只是老羅按了按，發(fā)現(xiàn)這肋骨和正常人有很大的不同。正常人肋骨是保護臟器的，一頭與脊柱相連，另一面呈環(huán)狀，固定住胸腔，是完不會動的。可這個死者的肋骨，用手一按，肋骨并不像折斷了，而是向胸腔里滑了進去，好像并沒有和脊柱連接在一起。

    尸體的鎖骨也是可以活動的，但盆骨似乎是骨折了，老羅認為這處骨折的痕跡應(yīng)該是民警把尸體往外拽時用力過猛造成的，是新傷。

    還有，從死者胸腔積液的情況看，老羅認為死者被塞進釀酒罐之前，并沒有死，最多只是昏迷狀態(tài)，在酒罐里曾經(jīng)清醒過，做過掙扎，造成肺部大量進水。而如果是死人被塞進去，因為不再呼吸，胸腔里不會有這么多水。

    老羅的法讓大江很震驚，可活人又是怎么塞進口徑這么的罐口？是五六歲的孩也不見得能鉆進去啊。老羅見大江滿臉的狐疑，又補充了一句，這尸體身沒有任何的外傷創(chuàng)口，只有前胸和左上臂有幾個非常細的針孔，但不是直的扎進去的，倒像是別針留下的痕跡。

    還有尸體的顏色，還有他粗壯的體毛以及手上表層皮膚的大量脫落，這些現(xiàn)象都是他這個老法醫(yī)也頭一次見。老羅站起身，又恢復(fù)了冷峻的神色，最后告訴大江，“尸體要弄回去仔細解剖才能出結(jié)論，不過這案子恐怕有你們忙的。”

    大江陪著老羅起了身，初春的北京，太陽一西斜，溫度立馬降下來，大江不禁打了個冷顫，冷風(fēng)從領(lǐng)口袖口不斷往里灌，大江整個后脊梁都是冰涼的。

    （故仁者在位而仁人來，義者在朝而義士至。是以墨子之門多勇士，仲尼之門多道德，文王之朝多賢良，秦王之庭多不詳。故善者必有所主而至，惡者必有所因而來。夫善惡不空作，禍福不濫生，唯心之所向，志之所行而已矣。--陸賈《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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