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承載李爾德與珍妮的汽車緩緩駛入莊園之中，珍妮跳下車后很是夸張地伸了一個懶腰。
“呼，這一天終于要結束了，還是回家的感覺好啊。”
李爾德笑道：“既然感覺家好就不要總是和懷亞特先生過不去了，他所說所做也都是為了你好。”
珍妮瞇了瞇眼睛，走到李爾德身邊用手扯了扯他的耳朵道：“你個小叛徒，再警告你一次，選位立場很重要哦。”
李爾德苦笑道：“我的立場想來很明確。”
珍妮冷哼一聲，示威一般晃了晃小拳頭道：“不管你嘴上怎么說，我希望你的心中要明確哦。”
二人打鬧間已經來到房子門前，珍妮停下腳步道：“你先去探望瑪格祖母吧，我回房梳洗一番隨后也過去。”李爾德點頭應允。
當李爾德來到祖母房間的時候，一名女傭正端著餐盤走了出來，見到李爾德后當下微笑著與其打著招呼。在莊園之中，所有傭人李爾德都十分喜愛，兩年來的共同生活使得他們已分外熟絡。
李爾德也與之打過招呼后對其道：“我祖母的身體如何？”
傭人道：“下午的兩點多的時候格斯醫生過來為老夫人診治了一番，說并無大礙，開了幾副藥后便離開了。”
李爾德聞言長舒一口氣，僵硬的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
“那就好，我現在就進去看望她。”說罷李爾德邁步走入房間，此時的他沒有注意到傭人那流露出的些許復雜神情。
房間內飄蕩著幾分苦澀的氣息，這讓李爾德想起了曾經在波蘭故鄉中焚燒麥秸的的氣息，兩年的時間不算長，但這份原本鮮明的記憶卻在李爾德的腦海越發變得模糊起來。
祖母閉目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條雪白的鵝絨棉被，顯然是懷亞特先生為其全新準備的，床頭柜放著一杯綠色的蔬菜汁，應該是剛剛傭人送至的。
李爾德走到祖母身旁，低頭看著這滿臉滄桑皺紋的老人，一時間李爾德感覺到了陌生。
在他的印象中祖母這一直都是那個用著大嗓門催促自己，站在破舊窗口前笨拙地調試著收音機廣播的身影，她的身影與種種事物重疊在一起，但卻與周圍這富貴精美的室內配飾完全不符。
短暫的失神過后，李爾德坐了下來，伸手握住了祖母滄桑的手掌，整個手掌溫度很低，這不僅讓李爾德心中一驚。
“祖母？”李爾德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然而老人見已然靜靜地躺床上絲毫沒有反應。
“祖母！”這一次李爾德聲音大了許多，甚至已要站立起來。
就在這時一直閉目的祖母忽然開口道：“放心吧，上帝還沒有光臨我的房間，不用緊張。”
李爾德見狀頓松一口氣，撲通一聲坐回原處，隨后抱怨道：“你這是在做什么嘛，真的要嚇死我了。”
祖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原本明亮透凌厲眼睛此刻盡顯柔和。
“這個事情有什么可被嚇死的？即便是希特勒用槍指額頭，只要他不扣動扳機，人也絕不會死去。”
李爾德聳了聳肩道：“好了祖母，我們現在不要去談希特勒好不好？他對這里沒有任何的威脅，我現在更關心的是你。”
祖母淡淡地冷哼一聲道：“要是沒有那個劊子手的話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幅樣子。”
李爾德道：“現在我們所要想的就是讓你養好病情，之后的一切都另外再談。”
祖母歪了歪嘴道：“如果現在可以吧希特勒的腦袋放在我的床頭柜上，那么病都會痊愈的。”
“祖母，夠了。”李爾德用力地握了握祖母的手掌。
祖母嘆了口氣道：“好，不說那些煩心的事情了。”
李爾德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后伸手摸了摸祖母的額頭道：“您現在感覺如何？”
祖母想了想笑道：“雖然上帝沒有扣響我的房門，不過我感覺他的腳步已越來越近了。”
李爾德聞言皺眉道：“好了，您不要亂講了。不要總提什么生生死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下午的時候大夫不是來過了嗎？很快您便會恢復如初的。”
祖母眼中閃過一絲異樣，隨后笑道：“也許吧，在沒有看到希特勒倒臺前我是不會輕易死去的。”說罷其哈哈地笑了起來。
然而很快這份笑聲便戛然而止，更多地悲傷與痛苦在其臉上流露出來。
李爾德看在眼中，心里也已意識到了這其中的大概。
輕嘆一聲吼，李爾德道：“祖母，昨天的那封信中都寫了什么？”
李爾德知道昨日祖母受到的那封信正是誘發這場病的關鍵，顯然信中的內容給了祖母極大的打擊。雖然李爾德對此很不想提及，但他知道自己需要幫助祖母解除心結，同時他也對兩年未聯系到的故鄉有所好奇。
祖母的神情變得沉痛起來，待李爾德問話之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等了好一會兒祖母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說話間淚水已經充滿了她的眼眶。
見此情景李爾德也不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安慰祖母，只有更為用力地握緊她的手掌。
又是好一會兒，祖母才緩緩道：“我們那里被德國人占領了，很快那里便淪落成了人間地獄，那里被改造成了集中營你知道集中營是什么吧，就是一個屠宰場。”
“在德國人占領初期，首先對鎮上的人進行了鎮壓，很多男人都被殺死，之后便是更多的人死在集中營之中。你還記得斯卡神父嗎？”
李爾德點了點頭。
祖母道：“他死的最慘，他在教堂中收留了一些流亡逃難的猶太人，事情敗露后其被德國人抓住，與那些流亡的猶太人一起被關在之前他們藏身的地窖中，被活活餓死。呵呵，據說那些德國人只是向看著他們餓到最后自相啃食的樣子。”
李爾德眉頭緊皺沉默不語。
雖為親眼目睹，但僅憑祖母轉述新疆上的內容，那副悲慘的景象便在其眼前一幕幕地浮現著。
“還記得喬安娜嗎？那個一年到頭永遠都梳著兩根辮子的姑娘。有一段時間她是我非常看好的人選，如果沒有發生這一切的話，她很有可能便是你的老婆。”
李爾德聞言苦笑道：“祖母，拜托，我真的不知道曾有過這份心思。”
祖母挑了挑眉頭道：“你永遠都認為自己是個孩子，但在我眼中你早就該成家立業了，你祖父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早已快要做父親了。”
李爾德笑了笑等待著祖母的下文。
祖母輕嘆一聲后道：“只可惜，那么好的女孩子在德國人到來后被糟蹋了，另外其家人也都在集中營被殺害，最后她也在集中營中自盡。”頓了一下祖母沉重道：“據說其臨死前已經懷上了孩子。”
李爾德直覺頭有些眩暈，胸口沉悶，已產生了惡心感。
祖母繼續道：“之前我所寄出的信件之所以沒有回復都是因為它們無法進入集中營中。而最近的幾封信，委托人用了一些辦法將其以講起送到了曾經的熟人手中。你還記得尼杰爾嗎？”
李爾德道：“當然，他是我那時最好的伙伴。”
祖母笑道：“沒錯，那個時候你們都想成為航海冒險家，而不同的是你現在在大學中進修航海學，而他已經成為了德國兵。”
“德國兵？”李爾德皺眉道。
“沒錯，你不會單純地認為德國人占領波蘭后只會將所有人關在集中營進行管理嗎？他們更需要的是人力支持，像尼杰爾這般年紀的男人已經被德國人強制入軍管理，成為了他們的爪牙。”
李爾德咬了咬嘴唇并未說些什么。
祖母嘆了一口氣道：“雖然我對德國人恨之入骨，但卻也能理解尼杰爾這些人的苦衷，從他給我的回信中就能看出他的內心是多么的痛苦，可以說活在那樣的世界中簡直要比死亡還痛苦。哎，可憐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他不要犯下無法救贖的罪行。”
李爾德在一沉默地點了點頭。
祖母輕聲祈禱完后，忽然對李爾德道：“喂，小子，這兩年來你有什么事情向我隱瞞吧。”
李爾德道：“沒有，我能向您隱瞞什么事情。”
祖母道：“自從來了美國，我的生活習慣已徹底發生了改變，我少與人交流，幾乎足不出戶，就連廣播也不再聽了，因為我根本不懂英語。但這些你懂，你知曉這個國家中最新的消息，那么你告訴我，現在整個世界都如何說波蘭人？”
李爾德聞言神情不由得變得凝重起來，眼神也變得閃躲起來。
“還能說什么，我們當然是戰爭的受害者。”
祖母瞪大眼睛道：“可是我在信上看到的是，我們波蘭人被稱為的幫兇以及德國人的走狗，你能想象嗎？這件事情竟然是我在一封來自成為德國兵的波蘭人的信中所知道的，真的很諷刺。”
李爾德輕嘆一聲道：“在外面的確有著一些風言風語，不過您不要在意，那些”
“我怎么可能不在意，為什么我們成為了侵略者的幫兇！我們才是這場戰爭最慘的受害者！”
祖母赫然大喊起來，眼中露出燃燒般的怒意。
李爾德見狀當即勸慰道：“祖母，您不要這樣，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謊話，說這些話的人根本不了解實情，他們只是一群無知的蠢蛋！”
李爾德慌亂地解釋著，盡力當祖母的情緒平復下來。也許是因為身體的原因，在一番激動過后，祖母的精神已然衰退下去，只有躺在床上呼呼地喘著粗氣。
良久，其才無奈地嘆息了一聲。
“我明白，一切都明白這不怪你，不怪你我知道你不將這些事情告訴我是為了我好，呵呵，即便我知道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也不能做什么事情來改變這些，我現在只是一個逃離了故鄉、拋棄了祖國的膽小鬼而已。”
李爾德急切道：“您并不是膽小鬼，當初您之所以選擇離開都是為了我，是因為要保護我您才選擇離開。”
祖母望向李爾德，眼中露出慈祥的目光。
“好孩子，你真的很會寬慰人。說實話，當初你父親安排人讓我們離開波蘭的時候我其實心中有些抵觸，但同樣的我也感到慶幸。在那個時候其實我就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對。”
“在這場戰爭開始前，我便已經經歷過了一場殘酷的戰爭。說來好笑，回想我這一生好似都處于戰爭之中，我所生活的每一天都在打仗，我們的國家一直處于一種四分五裂的狀態中，時間一長好像都已有所習慣了。”
祖母的情緒已經好了很多，不再如剛才那般激動，在讓李爾德有所放心，其便全神貫注地傾聽著祖母的訴說。
“很多時候都再想，如果兩年前我沒有離開祖國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呵呵，如我這樣一般風燭殘年的老不死，即便在這樣的豪華莊園中都落魄到如此程度，如果被關在在集中營中相比早已身首異處了吧，不過即便那樣其實也沒什么，至少我的身下還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但若上天再給我一次選擇的話也許我還會選擇同你一道來美國，因為我無法舍棄你一個人來到這異地生活，我不敢確定你到這里一切都會順利。知道嗎？當我們來這里的路上，在海上顛簸的那段日子中，我甚至想過也許葬身這片大海之中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畢竟有我陪在你的身邊，總要強于茍活在異地。”
“只是我的想法錯了，大錯特錯。我們在這里生活得很好，雖然你的父親一直沒有歸來，但懷亞特一家對我們的照顧無微不至，你成長的很好，甚至要遠遠好于波蘭。雖然我一直都在說美國是一片魔鬼孕育出的土地，但這里對你而言卻是最好的天府之國，對此我感謝上帝，感謝你的父親，更感謝懷亞特一家。”
李爾德眼含熱淚地握著祖母的手道：“我最感謝的人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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