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藥熬好了，您是現(xiàn)在喝，還是晾晾？”
一聲詢問驚動了洪祿承，是熬藥的女兒洪衍茹從外屋探進頭來，關(guān)切地在問。
洪祿承很想趕緊把藥喝了，好讓女兒放心。可腿上的疼勁兒還沒過去，他只動了一下就疼得直咧嘴。
“還是晾晾吧。待會兒喝藥時候我叫你。”
洪衍茹應(yīng)了一聲去了，洪祿承暗自輕輕嘆氣。
他心里有數(shù)，喝藥僅能鎮(zhèn)痛和延緩病情。他的腿還會來疼，會一直到爛到骨頭里。他活不了多久了，不過在等著命喪黃泉的那天。他如今仍堅持服藥，只因擔(dān)心親人們過于悲傷，在安他們的心罷了。
不過打心里來講，他并不怕死。這一生他經(jīng)歷的太多，幾十年風(fēng)云過去，人尚健在，純屬僥幸。況且已過花甲，也不算短壽了。而人一旦上了年紀，就自然理解了人生的許多情結(jié)。現(xiàn)在他真正放不下的也只有兩件事，一是妻子，二是兒女。
洪祿承慶幸今生娶了位最好的妻子。對于妻子王蘊琳，他簡直找不出毛病來，記得的是有關(guān)她的美好。
蘊琳年輕時很美，那一張白皙、俏麗的臉，兩只大眼睛，兩道很長很齊的秀眉。只是看著她，就能覺得空氣都變得舒服了。
不錯，有時候旁人會挑剔她太過安靜，不愛話，可那又算得什么毛病呢？
蘊琳不話時，絲毫不讓人覺得冷淡。因為她會笑，而且會在適當(dāng)時頷首，以示很認真地在聽對方的話。顯得既恬靜又大方，并不得罪人。這是一種只能出于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門戶學(xué)是學(xué)不來的。一舉一動，都滲透著禮數(shù)，滲透著從容不迫。
況且，蘊琳只是對年輕或陌生客人才如此，如見了長輩和親友卻又那么親熱體貼，伺候周到，完變成了一個開朗親熱、聰慧得體的媳婦。所以，如此反倒是理之當(dāng)然的，是他最愛的地方。
還記得在滬海租界時，蘊琳有了孕，誕下了他們第一個孩子。
要他來講，生孩，養(yǎng)孩，普天下的丈夫都沒什么功勞。趕上高興，男子把孩子抱起來，耍巴一回，其余的苦處是女人的。真的，別他一心都鋪在商場，即便偶爾想去幫忙也歸無用，必定手忙腳亂，還不如個丫頭或老媽兒。
他并不糊涂，因此就很愿意使受累的妻子開心一些、自由一些。于是便時常勸她多買些衣服、首飾，或是去和其他太太們打打牌，吃吃飯，去公園戲院散散心。可蘊琳聽了只是笑笑，依然故我地留在家里，把心放在孩子上，家事上。
蘊琳很是心靈手巧，兒子的衣物都是她給做成的，非常的合適好看，而她量尺寸的情景也最為有趣。
兒子總像個大布娃娃似的，由著蘊琳翻過來掉過去的擺弄。往往在她的大眼睛向著兒子的身上眨巴的同時，兒子的眼睛也向著她那羊脂玉似的臉蛋眨巴著。他一看到她們母子這副樣子，就覺得心像被蜜漬著。難道世界上還有比年輕的母親更可愛的嗎？
而在那些艱難的歲月中，蘊琳卻更是讓他刮目相看。
自家從老宅遷到窮雜之地，如何與些出自社會底層的鄰居們相處，曾一度讓他甚為頭痛。他的家庭在觀音院東院可是另類，其他的住戶如果排斥他們，日子必將更加難過。他卻沒想到，這件事卻因妻子的親切與隨和輕易化解，蘊琳憑著善良與善解人意，就很快獲得了新鄰居們的好感。
另外讓他吃驚的，是蘊琳對于由“講究”過渡到“將就”的日子竟如此坦然。她不僅毫無怨言接受了吃糠咽菜的日子，并且還主動向那些鄰居們?nèi)ビ懡毯T的生活訣竅，甚至還常常反過來勸慰他不要執(zhí)念于外物，以寬解他失去祖業(yè)的心結(jié)。尤其是當(dāng)“十年運動”到來，他的工資和股息都被停發(fā)以后，蘊琳竟主動去找街道要求工作，用她纖細的肩膀挑起了家生計。這些，可是大宅門中極其罕見的東西。
最讓他內(nèi)疚的是，在他病倒以后，吃喝拉撒得人照顧。他很難想象，每天還要上班的妻子，是如何在艱難中撐起了家中一切。可蘊琳不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更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當(dāng)他睡覺時蘊琳在熬藥，當(dāng)他醒來時蘊琳給他擦臉。滾燙的洗澡水，溫?zé)岬拇蹭仯伤傻囊律眩镜闷鹌さ拿字啵瑥臎]短少過。
隨著蘊琳的臉龐日漸憔悴，過去的那個靜美高貴的少奶奶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張羅生活瑣事的勤快主婦。而他的心里，只有無限的感動和傷感。
有妻如此，幸甚至哉。
只可惜，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無多了。現(xiàn)在無論是八珍鴨舌還是豆汁稀飯，對他都沒有了意義，他的生命如搖曳的油燈，在“順其自然”中漸漸熬盡。為此，他不只一次替妻子的晚年設(shè)想，而每每一想到“形單影只”、“無人為伴”這幾個字，他就憂心重重，無法成眠。
夫婦是樹，兒女是花，有了花的樹才能顯出根兒深來。除了愛妻，另讓洪祿承掛心的，也就是兒女們了。
他的膝下子女雙，這是一種福分。可生在這個家庭，對這些孩子們卻是天大的不幸。他的兒女們從沒跟他享受過什么富貴的日子，反而都因為他這個資家的爸爸吃盡了瓜絡(luò)兒（土語，指牽連、連累）。背負著高成分的重負，他的孩子們不僅無望擁有一個美好的前程，甚至連基生活和人格尊嚴都無法保證。
好在如今的空氣遠比舊日寬松了，壓力也減輕了不少。他只求自己的兒女有一天能徹底走出蔽日的陰霾，能夠永遠平等地與工人、農(nóng)民、士兵、干部享受一樣的國民待遇……
“爸，您快喝了吧，我用扇子扇了會兒，藥不燙了。”洪衍茹的聲音再次響起。
洪祿承睜開眼，女兒已端著藥走近床頭，那額頭細密的汗珠讓他一陣心疼。他再沒多言，忍痛努力支起身子，接過藥碗，一氣灌下。
洪衍茹輕輕笑了。待父親喝完，又給他倒了白水清了口，這才接過空碗。
這種體貼實在讓人熨帖。
其實，無論打哪兒來，洪祿承也是最喜歡這個老閨女（京城話里“老”是最的意思)。
首先，洪祿承有三個兒子。可三個兒子三只虎，不免讓他覺得身邊少了細膩柔軟的東西。而洪衍茹卻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既承繼了其母精致的相貌也承繼了溫柔的性格。正好彌補了這個遺憾。
第二，既然是女兒，那總歸要出嫁的，以后到了夫家也難免要受婆婆的氣。那么在家的日子里，洪祿承就覺得女兒天公地道地應(yīng)該多受些父母的寵愛。
第三，洪祿承這個十四歲的女兒，還特別的乖巧懂事，是家里最讓父母省心的孩子。不僅學(xué)習(xí)成績在學(xué)校里名列前茅，而且打就已經(jīng)自覺地幫著家里操持家務(wù)了，這可是件不容易的事。
只可惜，洪祿承能給予女兒的關(guān)愛卻實在有限。因為洪家的沒落，洪衍茹自幼不僅缺食少穿，“運動”的十年里更是在驚嚇恐慌中成長。就是現(xiàn)在，每天一放學(xué)她還要往家趕，不僅要幫家里買菜做飯，還要代替未下班的母親伺候生病的父親。
因此，洪祿承始終覺得在所有孩子里，他最虧欠的就是這個女兒，讓她年紀就吃盡了苦。他這個父親，實在當(dāng)之有愧。
除了女兒，洪祿承的那幾個兒子也并不讓他如何放心。
老大洪衍爭，是六零屆的高中畢業(yè)生。
要這個長子，真是塊讀書的材料。從入學(xué)開始，不僅年年都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和學(xué)習(xí)委員，而且從到大的成績報告書上幾乎都是滿分。就連考上了市重四中以后，每學(xué)期老師給寫的評定也都是“成績頗佳，再求精進，品學(xué)兼優(yōu)，可造之才”。可就因為生不逢時投錯了胎，哪怕學(xué)習(xí)成績再好也沒用，仍舊是被高等學(xué)府拒于門外。
而最讓人難過的是，高考落榜后的分配工作，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老大只能被分到別人挑剩下的大集體單位去，最終成為了南郊紅星家具廠的一個木工。
老大工作后，直到七零年才成了家。娶的姑娘叫徐曼麗，1964年初中畢業(yè)，在京城紅旗廠工作。
當(dāng)然，原像洪家這樣的家庭是很難找到聯(lián)姻對象的。但高成分家庭畢竟不是洪家獨一份，所以算是臭魚找爛蝦也好，算是兩好湊一好也好，反正是門當(dāng)戶對吧。洪家與當(dāng)年的生意伙伴，山西酒商徐家結(jié)了親家，兩家兒女也彼此解決了婚姻難題。
相同的人生際遇下，老大兩口子婚后倒也和睦，不到兩年就讓洪祿承抱上了孫子。只是大兒子成家后更加心灰意冷，然沒了上進心，每天除了上班吃飯睡覺，再不關(guān)心其他，書更是然不碰了。
誰的兒子誰清楚，洪祿承自然明白，長子這是把與大學(xué)無緣的憤懣都憋在了心里，誰也開解不了。如若這般繼續(xù)消沉下去，恐怕這一生也就荒廢了。
老二洪衍文，際遇其實還不如老大。
就因為上學(xué)早了一年，結(jié)果老二成了六九屆的初中生，不但錯失了七零屆整體留城機會，還被發(fā)到最苦的雁北地區(qū)插隊下鄉(xiāng)。
老二要求進步，轉(zhuǎn)戶口時，給自己改了個革命的名字叫洪向陽，然后就獨自悶聲上了路。就連路費也沒找家里要，只帶走了家里的一件老羊皮大衣。
一晃幾年過去，老二在農(nóng)村蹉跎多年，備嘗艱辛。直到今年的春節(jié)，二兒子才第一次回家探親。再見面時，穿著老羊皮大衣的“洪向陽”已經(jīng)變得又黑又瘦，一陽光燦爛的意思都沒有，竟讓洪祿承與王蘊琳這對做父母的差認不出。他們又聽二兒子，在知青兒連飯都吃不飽，干活更是連軸轉(zhuǎn)，想想也實在心酸。
另外，洪祿承也知道幾年來二兒子只寫信不回家，都是為了省車票錢。他早聽別人，一個知青能熬干一個大人的工資，誰家也是靠父母勒著褲腰帶，來貼補下鄉(xiāng)插隊的孩子們。仔細想想，老二在錢上卻從沒和家里張過口，竟是靠著生忍硬挨，熬過了這么些日子，也真是夠難為的。所以在節(jié)后老二上路時，他和妻子千方百計湊上了三十塊錢和二十斤國糧票。除此之外還能給老二帶上的，也就是一罐六必居的醬蘿卜了。
對這個二兒子，洪祿承心里只有無奈與酸楚。沒辦法，家里就是這個能力。誰讓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成了家里最大的累贅呢，也就只能委屈這個在外吃苦受罪的二兒子了。
老三洪衍武，老三，唉！
洪祿承的幾個兒女中，他唯獨一想起洪衍武，就疼得像是有把刀子在剜他的心，完不由自主地為之哀嘆。
這個兒子對他而言，另有一個名字，叫做“心病”。
這塊“心病”從到大，給家里惹過多少事，闖過多少禍已經(jīng)無法計算了。他為了這個兒子，對周圍每一位鄰居的道歉與告罪幾乎都變成了一種常態(tài)。而最終，在充分領(lǐng)教了這個混蛋兒子的頑劣性后，他也只能自認無力管教，才不得不交給了人民警察。
其實，對家里這個老三，他一直就沒奢求過這子能有多大的出息。他最大的希望，也只是盼著洪衍武能做一個“不給家里惹事”的安分兒子。可別看這個愿望如此簡單，卻一直很難實現(xiàn)。
他知道洪衍武肯定會記恨他這個父親。記恨他親手把自己兒子送進了勞教農(nóng)場。可他作為一個父親，當(dāng)初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他這樣做，不僅是為了其他家人免受牽連，更是為了洪衍武能重歸正途。但他這份苦心，兒子什么時候才能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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