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碰子”們再聚在一起的時候，是在“勝利招待所”的一間套房里。
這是吃了洪衍武一頓“海味館”的謝經(jīng)理，投桃報李免費“贊助”的。
這次房間里沒有豐盛的酒菜，沒有歡聲笑語的氣氛。但和兩年前大家分錢時的情景極為相仿，整整六十沓的鈔票整整齊齊地碼在桌子上。
此時此刻，當然已經(jīng)把話點透了。“大將”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就是為了做個交代，完成許諾，讓各人把自己當初投進來的錢都拿回去。從此彼此間再無瓜葛。
錢能一分不差地拿回來當然是好事，可“大將”這話也等于跟大伙兒“割袍斷義”了。
于是前一陣子為錢能吵翻天的這些“海碰子”都集體陷入了沉默之中，此刻竟沒一個人伸手的。
大家不是面面相覷，就是嘆氣抽煙。氣氛又尷尬又沉悶。
“你們都動手拿吧，不用有什么顧慮。‘蝦爬子’和‘巴蛸’一人一萬五，其他你們四個一人一萬。”
“大將”的催促終于打破了冷場。
“死尸”腦子挺快，發(fā)現(xiàn)桌上少了一份兒，不由好奇地問，“那……那‘三戧子’的呢？”
這次不勞“大將”開口，“三戧子”自己就說了，“‘老刀魚’和我的錢都先不拿，現(xiàn)錢沒有那么多，我們先緊著你們。”
“這……”“死尸”一下啞巴了。
其他“海碰子”當然也明白這種區(qū)別對待的意思。忍不住齊齊叫了一聲“大哥！”
可沒想到“大將”卻搖了搖頭。
“沒什么大哥了！除了‘三戧子’，我跟你們幾個兄弟情分盡了。以后各走各的路。你們說得對，是我對不住大家。都是我讓大家來炒海參的，是我?guī)ь^破壞規(guī)矩，否則大家就不是賠錢是賺錢了。幸好小武肯借我錢，我才能如數(shù)奉還……”
這話就跟針扎似的，立刻讓“海碰子”們臉上發(fā)燒。特別是當初當面說出這些話的“蝦爬子”和“巴蛸”，簡直無地自容了。
“大哥，我糊涂，我錯了！我不要錢！不要錢，我一分也不要了……”
隨著“蝦爬子”滿面羞慚的一聲叫，所有的“海碰子”都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可更驚人的竟是下面“大將”回應(yīng)的話，竟然異常決絕。
“你不要？你不要別人怎么辦？錢是你們的，我也答應(yīng)過的，該拿就拿，這無可厚非。何況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否則就不會把錢給你們！拿吧！拿了咱們就誰也不欠誰了！”
“大哥！不，是我欠你的。兄弟們永遠欠你的！可你……你就不能再給兄弟們一次機會么？”“蝦爬子”簡直要哭了。
哪知“大將”表情卻更慘淡。
“世上是沒有后悔藥的。你嫂子也勸過我，讓我大度點，別和你們計較，別記恨。還說你們是孩子，應(yīng)該原諒。她說的有道理，我按她說的辦�？呻m然能做到不記恨，心里卻再難把你們當兄弟了。所以說，你們還是拿錢走人吧，希望你們今后都能過上好日子，這也算好聚好散。”
這句話一說，全場立刻一片唉聲嘆氣。半晌硬是又沒人說話了。
韓瑩的善良更讓這些“海碰子”又臊又悔。簡直要找個地縫鉆下去了。同時，他們也明白“大將”說出這樣的話來，心是被他們徹底傷透了。
尤其是“蝦爬子”，他立刻把頭低了下去，用力地錘著自己的腦袋……
“都不說話呀？那我來說吧……”
沉默中，洪衍武看著這么拖下去不是事兒，按照計劃插嘴了。
“各位，許久不見，沒想到今兒一見面就是這種情景。其實這也沒什么，我挺理解的。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有緣相聚無緣而散。想開點就好了�！�
“其實朋友有幾個能交往一輩子的？過去呢，大家在一塊是因為窮，不互相幫助，日子就過不下去。但眼下就不一樣了，人有了錢還需要誰幫忙�。克月�，大家這次才會鬧別扭�！�
“照我看，錢和朋友就是不一樣，錢多好��？一輩子對人不變心。有錢什么都不缺。怎么花不美啊？聽我的，錢拿走吃香喝辣去。反正‘大將’都說了不記恨你們，難道你們還懷疑他人品不行？”
他這話一說，“海碰子”們算找著出火的目標了，都憤憤不平地瞪他。
“巴蛸”甚至還質(zhì)問，“小武，你是故意看我們的笑話是不是？是，你出了這么大一筆錢，你比我們都強，我們都該感激你，可你這風涼話也太……”
“別別別！你這話才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呢！”洪衍武不慌不忙否認，神色相當?shù)ā?br />
“其實我和你們大家都一樣，可沒諷刺的意思。你們想啊，‘大將’沒錢了，空口白牙的，我憑什么借他這么多錢啊？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啊。所以啊，這錢是‘大將’傳家寶抵的。你們不拿這錢，那價值連城的東西我怎么能帶走呢，是不是？所以說我也是無利不起早，全是為自己……”
這話讓“海碰子”們再次愕然，簡直是一萬個沒想到的大轉(zhuǎn)折。
“巴蛸”立刻急了，趕緊打斷質(zhì)問，“什么傳家寶？你說！”
另幾個人也面沖“大將”追問，“大哥？你把什么東西押給他了……”
哪知“大將”沉默不語。洪衍武卻慢條斯理地說，“甭打聽了。我們之間談好的買賣，不關(guān)你們的事兒。”
“巴蛸”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三戧子”，哪知“三戧子”也說，“我不知道。只有蔣大媽和嫂子知道這事兒。反正我手里的錢都給大哥了……”
這下，“海碰子”們又陷入沉思。
洪衍武耐心等了一會兒，見大家還沒反應(yīng)，便故意走到了桌子前，拿起兩沓子鈔票翻弄起來。
“你們呢，也就別耗著了。其實不用我說。你們都得明白，現(xiàn)在能拿出這些錢的人，除了我還有誰��？過了這村兒，你們還真就沒這個店了！珍惜這次全身而退的機會吧，這是‘大將’自認倒霉才給你們換來的。拿吧，拿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錢這東西就是誘人，看得讓人眼熱心跳，最能引出人心底中的熱切。哪怕有誰克制著不想去看，但在洪衍武的故意誘惑下，也忍不住瞟上那么幾眼，就跟本能似的。
但這一次和以往絕對不同，“海碰子”們眼神里不光只有貪欲了，還有了人味兒。
“這錢我不要了！”“我也不要了！”
“海狗子”和“海兔子”最先表態(tài)。
“我同樣不要了！”“對！一分都不要了！”
“巴蛸”和“死尸”跟著搖頭。
洪衍武倒是樂了。輕蔑地一撇嘴。
“演戲呢？還是起哄呢？一說不要都不要，你們都這么仗義，早干嘛去了？事兒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咱們就別來真流氓、假仗義那套了！裝什么大尾巴狼�。∵@兒都是知根知底的，沒觀眾！”
“海碰子”們無不被這句話損得面紅耳赤。但他們的態(tài)度卻仍然堅持不動搖，而且還都激動地想起了過去“大將”的好處。
“大哥，當年我餓得在海邊偷你們的干糧吃，你不但不讓人打我，還教我‘碰海’。就是我下不了海，只能幫你們撿撿柴火，你也分我一份兒。忘了這些，是我混蛋！”
“是啊，大哥。要不是你帶著我們干，我和我弟弟就只能有一去上學，我媽的病也沒錢治。是我被豬油懵了心，我對不起你……”
“大哥，當初‘飛蟹’帶我去禁區(qū)把我拋下，要不是你來救我，我現(xiàn)在還坐牢呢。我干出這樣的事兒，實在不能算個人了……”
“大哥，我的良心也讓狗吃了！我用于忘不了跟你困在‘斷流灣’那次，要不是你……”
最終是“蝦爬子”沖洪衍武大喝了一聲，“小武！你看見了吧。不管大哥還認不認我們這些兄弟，但我們永遠認他當大哥。你也用不著笑話我們，我們是干了混蛋的糊涂事兒，可現(xiàn)在明白了。我們是追悔莫及，但你也死了這條心吧。你必須把東西還給蔣家！”
可這話雖有氣魄，卻沒想到洪衍武居然冷笑起來，又扔出了一個大家沒能想到的“炸彈”。
“還給蔣家？姥姥！明告訴你們！‘大將’剛被‘老肥’給騙了，還虧了一萬塊錢呢，也是靠我的錢才補上窟窿的！別以為你們不要這些錢了，‘大將’就沒事兒了。他手里就剩點不值錢的海參了，而且已經(jīng)用了我的錢，你們救不了他，除非再給我送來一萬現(xiàn)金！我還跟你們說，就限今晚，過時不候。明兒老子就回去了！”
“�。吭趺磿@樣！”
就跟炸了廟似的，“海碰子”們?nèi)缭饫讚�，跟著紛紛問起“大將”是不是真的�?br />
可此時“大將”一句話也沒回答，只是默默低下了頭，轉(zhuǎn)過身去，讓他們拿錢走，別再多說了。
洪衍武這時不失時機地又勸上了，“其實這事兒真的只能怪‘大將’自己，誰讓他總輕信朋友呢，說是兄弟就真是兄弟啊。說是朋友就真是朋友�。吭蹅兇蠡飪壕蛣e替他操心了，也操不起這個心�？傊�，咱們比老肥強就行了，反正沒騙他。虧他一個總比所有人都吃瓜絡(luò)好。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聰明人就聽我的，拿錢走，犯不上學著冒傻氣……”
這番話確實有效�！昂Ｅ鲎印眰兟犃嗽俨贿t疑，紛紛行動。
但除了罵洪衍武混蛋的，就是讓他在這兒老實等著的人，幾個人都說一會兒就把錢送來。
跟著，除了“三戧子”，其他的“海碰子”們都怒氣沖沖破門而出，去四處想法子籌錢去了。
等人都走了之后，洪衍武和“三戧子”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起來。他們對自己今天的表演都很滿意。更為“海碰子”們通過了考驗而欣喜。
可他們笑了老半晌，背對著他們的“大將”也沒什么反應(yīng)。
洪衍武好奇了，站起來想看看怎么回事，可才剛走了一步就站住了。
因為從鏡子的反光里，他看見了“大將”強忍著不讓自己哭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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