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媺娖自從斷臂之后，性情大變，再也不出宮，一直呆在壽寧宮中不愿見人，剛才坤寧宮中的一個宮女奔來傳旨，命她自盡。她不肯，宮女們也守著她不讓她自盡。現(xiàn)在眾宮女正圍著她哭泣，忽然聽說萬歲駕到，她趕快帶著眾宮女奔到院中，跪下接駕。崇禎見朱媺娖仍然活著，又急又氣，說道：
“女兒，你為何還沒有死？”
朱媺娖不復(fù)當(dāng)初的古靈精怪，臉上滿是倔強和不甘，她仰頭堅定地回答：“父皇，兒臣無罪，為何要自盡！”
崇禎顫抖地說：“不要再說啦！你不幸生在皇家，就是有罪！”說完提起寶劍，欲往朱媺娖身上砍去。
朱媺娖也硬氣，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寶劍舉起后，崇禎看到朱媺娖空蕩蕩的左臂，只剩下一只袖子，心中一痛，暗道：我親手砍了自己女兒一條胳膊，如今還要親手?jǐn)貧⑺怀桑窟@一劍便無論如何砍不下去了。
他低聲說：“女兒，你歷來在宮外長大，論人情世故，比你的弟弟們要強上十倍……如今國將破，族要亡，你也出宮吧，若是無處可去，便去投奔你外祖父吧！”
朱媺娖做好了受死的準(zhǔn)備，沒想到等來這么一句話，眼圈一紅，問：“那父皇你呢？”
“朕是一國之君，理應(yīng)身殉社稷，不可茍活于世，你走吧……”
崇禎吩咐完之后，回到乾清宮，拉出素緞暗龍黃袍的前襟，將王白色袍里朝上，平攤御案，提起朱筆，戰(zhàn)抖著，潦草歪斜地寫出了以下遺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諸臣誤國，致失江山。朕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不敢終于正寢。賊來，寧毀朕尸，勿傷百姓！
崇禎在衣襟上寫畢遺詔，拋下朱筆，聽見城頭上炮聲忽止，然后有喧嘩聲從遠(yuǎn)方傳來，猜想要么是內(nèi)城被攻破，要么就是必定是守城的太監(jiān)和軍民已經(jīng)打開城門投降。內(nèi)城一破，皇城的防御力根本抵擋不了幾十萬大軍，紫禁城更是毫無防守能力，這皇宮馬上就要成為闖逆的戰(zhàn)利品。
崇禎長嘆一聲，喚王承恩進殿，說：“朕馬上就要殉國，你要隨朕前去。”
王承恩跪伏于地，大聲回答：“奴婢遵旨。”
乾清宮的全體太監(jiān)和宮女送皇帝出乾清門。一個太監(jiān)牽著御馬在乾清門外等候，另一個太監(jiān)搬了馬凳，還有四個太監(jiān)用朱漆龍頭短棒打著四只羊角宮燈侍候。崇禎上了御馬，接了杏黃絲韁，揮手使?fàn)狂R的和打燈籠的太監(jiān)都不要跟隨，只要王承恩跟在馬后。他從乾清門外向東，到內(nèi)左門向北轉(zhuǎn)，向東一長街（乾清宮和坤寧宮東邊的一條永巷）方向走去。
太監(jiān)和宮女們一直跟隨到內(nèi)左門，跪下去叩頭，紛紛哽咽道：
“奴婢們?yōu)榛薁斔婉{！”
雖然天色已經(jīng)麻麻亮，但永巷的兩邊都是很高的紅墻，隔紅墻盡是宮殿，加上天色陰沉，永巷中的夜色仍然很濃。崇禎騎馬向玄武門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陰影中，看不見了，但還能聽見漸漸遠(yuǎn)去的馬蹄聲音。
平日崇禎晚間出乾清宮，總是乘步輦，華貴的燈籠成陣，由太監(jiān)和宮女簇?fù)矶小＿@樣凄涼的出行還是第一次，太監(jiān)和宮女們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嗚咽出聲。
過了半個時辰，天色更亮了。玄武門城樓上，報曉的鼓聲停止，云板不響了。內(nèi)城各門大開，大順軍開始從不同的地方整隊人城，而劉宗敏率領(lǐng)的清宮人馬也從西長安街來了。
崇禎帶著王承恩從玄武門出來。守玄武門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逃散，只剩下兩個人了。他們看見皇上來了，趕快將門打開，跪在路邊，低頭不敢仰視。
崇禎出了玄武門，又走出北上門，過了石橋，越過一條冷清的大路，便進入萬歲門，來到煤山的大院中。那時煤山上和周圍的樹木比現(xiàn)代多，范圍較大。崇禎來到院中，在西山腳下馬，往山上走去。
來到煤山主峰上，崇禎找到一處地方，有一棵古槐樹，一棵小槐樹，相距不遠(yuǎn)，正在發(fā)芽。兩棵槐樹的周圍，幾尺以外，有許多雜樹，還有去年的枯草混雜著今春的新草。似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國家興亡和人間滄桑，到春天依然發(fā)芽，依然變綠。
在幾年以前，國事還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時候，天氣溫和，崇禎一時高興，帶著田妃來到煤山腳下閑步，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喜歡這地方十分幽靜，對田妃說道：
“日后戰(zhàn)亂平息，重見太平，朕將在此兩株槐樹中間建一個小亭，前邊幾丈外種幾叢翠柳，萬機之暇，借汝來此亭下小想，下棋彈琴，稍享太平無事樂趣！”
自從他同心愛的田皇貴妃閑步此處之后，這事情、這地方、這個心愿，一直牢記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選擇此處殉國。
來到了古槐樹下邊，他告訴王承恩可以在此處從容自盡，隨即解下絲絳，叫王承恩替他綁在槐樹枝上，王承恩正在尋找高低合適的橫校時候，崇禎忽然說：“向南的枝上就好！”崇禎只是因為向南的一個橫枝比較粗壯，只有一人多高，自縊較為方便，并沒有別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時想到了“南柯夢”這個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動，不敢說出。崇禎慘然一笑，嘆口氣說：
“今日亡國，出自天意，非朕之罪。九年慘淡經(jīng)營，總想中興。可是大明氣數(shù)已盡，處處事與愿違，無法挽回。九年的中興之愿只是南柯一夢！”
崇禎命王承恩將黃絲絳綁在向南的槐樹枝，隨即將頭插進絲綜環(huán)中，雙腳用力蹬倒磚堆，抓著絲絳的雙手松開，落了下來，懸掛著的身體猛一晃動，再也不動了。
王承恩看見皇上已經(jīng)斷氣，向死尸跪下去叩了三個頭，說道：“皇爺，請圣駕稍等片刻，容奴婢隨駕前去！”他又面朝東方，給他的母親叩了三個頭，然后起身，在旁邊不遠(yuǎn)的小槐樹枝上自縊。
崇禎九年，這個剛愎自用、性情剛烈的大明皇帝自縊于煤山，比原本的歷史提前了八年。歷史的巨輪在夏天南的操縱下，開始駛向了完全不同的軌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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