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熊荊懂這個道理,這個時代庶民乃至貴族大多是有自尊心的人,不會平白受人恩惠,不然就是不義。不過熊荊要的不是這種義,在他的眼中,士卒絕不是可以犧牲的棋子,也絕不是可以用錦衣玉食收買的貨物。
“此言繆矣。”在士卒詫異中,熊荊如此說道。
“豈能說以死相報?”他繼續(xù)道。“郢都孤寡鰥獨,每年臘祭皆有一份肉食、一件冬衣,彼等如何報不佞?不佞又何嘗要彼等相報?不佞贈衣贈食所為何也?不為其他,僅以彼等同為楚人。
昔年先君共王游云夢,遺其弓,左右請尋之。共王曰:止!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
汝、不佞、彼等,皆楚人也。何需以死報不佞?當(dāng)以死報楚人也。
以死報楚人何益?彼等亦為楚人也。楚人不絕,汝等子嗣不絕楚人不絕,你等祭祀不絕楚人不絕,你等之名萬世之后當(dāng)有人銘記。譬如伐齊,后世子孫當(dāng)知,不佞作水車四年二月,郢師六十余卒,兩萬余先祖越海兩千里而伐齊人”
“大、大王”打斷大王說話極度無禮,可還是有人打斷。“后世真可知我等之名”
螻蟻一般的庶民,他們生僻的名不過記錄在傅籍、納稅的竹簡上,人死后要么焚毀,要么扔在陰暗的角落,永遠無聲無息。可大王說后世的子孫也會銘記自己的名,還會祭祀自己,無比溫暖的歸屬感只讓人一陣眩暈,而后頭皮發(fā)炸,熱淚盈眶。
“你叫何名?”熊荊看著提問的步卒,這是一年其貌不揚的男子,束發(fā),無冠。他應(yīng)該有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一個其貌更不揚乃至丑陋的妻,以及正在學(xué)舍里的孩子。
“小人黑根。”他不說自己的名還好,一說名帳內(nèi)同袍忍不住笑。他這個根是男人的那個根,因為黑,所以生下來就被人叫做黑根,這樣取名簡單明了,也好認。
男人與男人之間有些事可以意會,熊荊當(dāng)即斥道:“黑根又如何!名無貴賤,人有高下。黑根不勇不信否?”
沒人答話,諸卒皆低頭。熊荊斥完問向黑根:“你腰間系有何物?”
“腰間”不單是黑根,其余人也都摸向腰間。那里確有個東西,是一段鏈子,鏈子上吊著兩塊小小的鉅鐵牌。清水之戰(zhàn)、敖倉之戰(zhàn),每次戰(zhàn)役后都很難辨認陣亡士卒,所以新兵制推行狗牌。又因為這個時代喜歡斬首,故而狗牌全栓在腰上而非頸間。
“此牌兩塊”不但士卒有狗牌,熊荊也有狗牌,他一直把自己當(dāng)成一名楚卒。“上刻汝等之名。若不幸戰(zhàn)亡,卒中官長將摘下一牌,再命文書錄錄,以留汝等之名,后供奉于郢都宗廟,年年祭祀汝等之身,也絕不葬身荒郊野嶺,或吞噬于鳥獸之口,必要運回郢都,葬于大墓,供妻子后嗣憑吊。
除此,每卒皆有卒旗,有卒史,每戰(zhàn)又有戰(zhàn)報。誰人勇敢、誰人亂陣、誰人以一當(dāng)十、誰人憤然舍身,皆有錄錄。只要楚人不絕,萬世之后,不但能知汝等之名,還知汝等如何殺敵。”
熊荊并非要以留名萬世來激勵郢師士卒,但楚軍所施行的狗牌制度、軍墓制度、祭祀制度確實能讓這群其貌不揚、命如草芥的人被后世銘記。只是,楚人的英烈永遠只有楚人記得,秦人不會記得、齊人不會記得。
換而言之,只有楚人存在,楚國的英烈才存在只有楚人存在,今日為楚人犧牲的英烈才不會變成后世的罪人,他們的事跡才不會被掩蓋、銅像才不會被推倒、名字才不會被磨滅。
要做到這一點非常非常困難,因為現(xiàn)實總在改變。在熊荊的記憶里,并沒有多少民族做到了這一點,更多的民族往往因需而祭、應(yīng)景而拜,甚至昨天奉為民族英雄,過一段時間就變成了民族罪人。之所以如此,大概只能有一個解釋:這個民族不再是以前那個民族,為了融合新的血液,不得不詆毀先烈,不得不推到英雄的銅像。
熊荊想的很遠很遠,他是楚人的王,自然要考慮楚人的將來。而軍帳內(nèi)的士卒聽他說完不是淚流滿面,就是想放聲長嘯。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被人這樣珍惜過、被人如此尊重過。從來沒有,以后可能也不會有。
“切記!你我皆楚人,此萬世不變。你非為不佞而戰(zhàn),乃為所有楚人而戰(zhàn)。”熊荊重新看向眼前的士卒,說完這句,他便出帳。
“大王之言甚是,臣、臣”出了軍帳被外面的寒風(fēng)一吹,養(yǎng)虺忍淚不住。
“如此輕易落淚,往日如何殺敵?”熊荊看向他連連搖頭。養(yǎng)虺是養(yǎng)由基之后,養(yǎng)由基是養(yǎng)國貴族,東夷贏姓,但幾百年的時光,已讓養(yǎng)氏徹底融入了楚國。
“臣”養(yǎng)虺趕緊抹淚,之后作出一副軍容。
“此戰(zhàn)黑根不得死。”說完養(yǎng)虺,熊荊看向西城第二師之將閽秋,如此吩咐。
“臣以為不然,”閽秋明白熊荊不喜歡吳起吸膿的把戲,但他有他的想法。“黑根乃我郢師之卒,他人亦我郢師之卒,何以黑根可以不死?”
“不佞收回此命。”郢師四個師長,養(yǎng)虺、牢乘、閽秋、申不害與申子同名,熊荊最拿閽秋沒辦法。他是閽拳之后,當(dāng)年閽拳敢讓打了敗戰(zhàn)的文王進不了城,他就敢拒理與自己力爭,說不定什么時候還要拔劍架在自己脖子上。
“暈舟者幾何?”熊荊換了一個話題,他想知道自己到了臨淄還有多少士卒。
“吾師不多,僅五百余。”申不害道。西城第三師兵源多為郢都力夫,身體較好。
“亦不多,數(shù)百。”養(yǎng)虺聳了聳肩,東城師的素質(zhì)是四個師當(dāng)中最好的。
“吾師暈舟者八百三十四人,然有不少好轉(zhuǎn)。”閽秋悶聲悶氣,二師的情況并不好。
“吾師最多,暈舟者一千一百五十余人。”牢乘頭皮有些發(fā)硬,一師情況最差。“敢問大王,是否能以他人代之?”
正師之外還有輸運人員,這些人當(dāng)然也要參加日常訓(xùn)練,只是身體素質(zhì)要差一些,不然不會淪為輸運力夫。牢乘的建議熊荊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郢師之將鄧遂和軍司馬莊無地,“你等以為如何?”
“敬告大王,臣以為每伍只可換一人。”莊無地的議讓牢乘頗有些失望,但并非沒有道理,新卒如果太多,未必能與舊卒磨合。
“那便每伍換一人。”熊荊同意莊無地的觀點,然后再問媯景:“騎兵如何?”
“臣不懼騎士,只憂馬匹。”看著波濤洶涌的黃海,媯景一直有些憂慮。“以大王之所知,馬可越海輸運?”
“當(dāng)然。”熊荊有些不懂他的憂慮,海運沒什么不能運的。“不佞已經(jīng)調(diào)集全部卒翼戰(zhàn)舟,一舟可運馬五十,三十四艘可運馬一千七百。余者由大翼運輸,朱雀號也可輸運。”
與王卒不同,騎兵一直沒有解散回各縣邑,各縣邑想練騎兵也不難,派人到郢都軍校便可。因為集中了全國騎士,郢都的騎兵超過萬人,這其中,真正隸屬于郢師的騎兵只有三千五百人。攻拔沙羨用不著騎兵,但攻拔臨淄必然要依仗騎兵。
“臣只擔(dān)心入海后戰(zhàn)馬驚懼。”媯景道,“若是其他海舟”
熊荊也想用海舟運馬。除了遠赴郢都的山鬼號、饕餮號,楚國現(xiàn)有的海舟也就是少司命號、湘夫人號,以及朱雀號,船塢里倒有不少海舟,可最快的也要三月份才能下水。因為季風(fēng),少司命號、湘夫人號仍在番禺,要等季風(fēng)轉(zhuǎn)向才能返回朱方,能用的海舟只有朱雀號。
“戰(zhàn)舟運馬即可。”熊荊無法解釋更多的東西。“造府現(xiàn)已日夜改良大翼,斷可將四千匹馬運至齊國。”
“敬告大王,郢都急訊。”熊荊安慰著對大海有些憂慮的騎兵將領(lǐng)媯景,這時候一個飛訊官急奔過來。訊箋上的一抹艷紅代表這是封緊急訊件。
“齊人可惡!”看完飛訊熊荊面色便是不愉,再無巡視全軍的心情。
“齊人竟敢,我等與齊人有約啊!”鄧遂第二個看訊文,看完就像罵人。
訊文來自臨淄,上面密報:秦人用錢收買了齊相后勝,欲從齊國購入兩部破城之器。此前此事一直被大將軍田洛反對,現(xiàn)在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可能是確定了楚國要伐齊,大將軍田洛竟然同意了秦人之請。
“大王,近年天大異,冬日不冷,陳縣更是片雪未下。臣以為旬日后濟水便可解凍行舟,秦人定將投石之器運至秦國東郡。”既然是司馬,自然要對氣候有所了解,莊無地一句冬日不冷,讓熊荊的心忽然繃緊。
“旬月?!”熊荊看著波濤起伏的大海默然。
“最多兩旬。”莊無地與后方跟著的幾個天文商議了一會,做了一次修正。
“大王或可請?zhí)锖洗鸀檎f項,使齊人”鄧遂知道田合來訪,故有此建議。
“擊鼓,議戰(zhàn)。”沉默片刻的熊荊忽然吐出這么幾個字,返身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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