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人君子是不屑做侯諜的,勇武之士也不愿做侯諜。戰(zhàn)國末季繼續(xù)抱著這樣的思想已不合時宜,可楚人對侯諜依舊有著很深的成見。從勿畀我開口,酈且便大致猜到了原委,這十有八九是秦人故意走漏消息,不然那些侯諜怎么會將這么隱秘的消息傳遞過來。
酈且的猜測也讓淖狡點頭,他道:“侯諜不可信,此事可疑!
“便是如此,亦可知秦人之謀算!蔽痤覠o奈苦笑?嘈Σ皇且驗槟捉、酈且的成見,而是天下將傾,三晉侯諜確實全部變了!按饲厝司阋,我可反間之!
“反間之?”淖狡看向酈且,酈且不動聲色,他又會看向勿畀我!盀楹畏撮g?如何反間?”
“秦人不知大敖生死,亦不知大敖身在何處,故告于我以求知之!蔽痤业!霸囅肴舸蟀皆诖罅核闹埽v馬一日即可返楚。大敖為何不返?我以為乃傷勢未逾之故。大敖仍在秦境,秦人必大搜之,不得還好,得之奈何?”
淖狡、酈且一直想知道熊荊人在何處,勿畀我沒有他們這樣一根筋的想法。他不管熊荊在哪里,只要沒有落在秦人手里便好。沒有落在秦人手里,那便有機會返回楚地。
“此事若弄巧成拙……”召勿畀我來壽郢就是為了尋找熊荊的下落,侯諜顯然靠不住,可反間計就靠得住?酈且很是擔憂。
“此事必然弄巧成拙。”勿畀我出乎意料的答道!叭唬厝酥獣,已是數(shù)月之后。”
“那當如何行之?”淖狡攔住要說話的酈且。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能拖延就盡量拖延。
“璊公主乃大敖同母媭也,璊公主身著大敖鉅甲,遠觀秦人或以為是大敖!蔽痤业!拔医袢找曾澯嵏嬷论,明日璊公主從新郢啟程,數(shù)日后便可抵達壽郢……”
“不可不可。”酈且連連搖頭!按蟀接H近士卒,又身先士卒,璊公主一開口,將卒便知真假!
楚國歷來是騙自己人很難,騙別人比較簡單;秦國相反,騙自己人簡單,騙別國比較難。羋璊臉龐長的與熊荊有些相似,眉毛細些但可以畫粗,開口就不行了,一開口男聲女聲馬上露餡。
“大敖中箭胸傷未痊,故不能言語,不可騎馬,只能立于戎車之上巡視全軍!蔽痤业馈!爸劣谌蘸,大敖中箭傷及內(nèi)臟,若是未薨,當返楚也。然若不返……”
說到這里勿畀我說不下去了。他初聞熊荊未死手腳顫抖、渾身發(fā)燙,心底僅有的一絲幽怨消失的無影無蹤。得知熊荊未死之后,他已經(jīng)無法接受熊荊再死。勿畀我是這種心理,淖狡與酈且兩人也是這種心理。好不容易有熊荊未死的消息,又怎么能接受他再死一次?
“可!贬B且重重點下頭。“然璊公主前來壽郢之事必要隱秘,新郢……”
“新郢亦有侯諜。我知也!敝核九c知彼司一起被裁撤了,但新郢仍有類似知己司的組織,不過不叫知己司。不過這也只能切斷新郢與天下之間的交通而已,新郢山多林密,趙人、魏人、韓人、燕人都有自己的居所,鴿訊是沒有辦法制止的,只能聽之任之。
好在這些訊報的流通是單向的,只能從新郢傳至天下,不能從天下傳至新郢。一旦從天下帶去的訊鴿全部用完,兩地的聯(lián)系也就徹底隔絕了。
得到首肯的勿畀我當夜寫就鴿訊,當夜訊鴿便飛往新郢。數(shù)墻之隔的秦軍幕府,當著大將軍王翦、護軍大夫趙梔的面,騎侯圉奮無奈脫下了身上的莫向甲。這件從熊悍身上扒下的甲衣雖然也有修補,但莫向甲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修補之后完全看不出痕跡。
在秦國,與斬首一樣,告奸也是升爵的一種重要方式,嫪毐的長信侯正由此而來。人人平素必要謹言慎行,不能說的話絕不能說,不能做的事絕不能做,因為前后左右沒有同袍沒有親眷只有隨時告發(fā)你升爵得賞的奸人。這一次告發(fā)圉奮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極為信任的疇騎之將趙騰。
圉奮對于此事的自辯與王綰的勾畫相差無幾:白狄人射中荊王,荊王倒地,但荊王甲胄怪異堅韌,鉅甲破裂但身上莫向甲未破,故而連夜率軍突圍。并且交戰(zhàn)中,圉奮清清楚楚的聽見楚軍士卒在高喊‘大敖、大敖’,尤其在荊王落馬之時,覺得不會有假。
在圉奮看來這是一件很容易說清楚的事情,身邊的將卒全都可以為他證明。可秦律明文規(guī)定誣告者反坐,趙騰如果不能把他告實,他自己就要擔負‘私通荊王、欺君騙爵’的罪名。兩個人的關(guān)系已成你死我活,必須要有一人有罪,而這種傾軋又讓擔心牽連的騎軍將卒只有兩人愿意為他作證,其余人似乎那一夜他們?nèi)枷А?br />
生于壽郢,長于壽郢,近鄉(xiāng)情怯的圉奮站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免不了有些后悔。他投奔秦人雖然封侯,雖然是騎軍將軍,可成了將軍、成了徹侯仍舊不能保證自己和家人的安全,災(zāi)禍沒有任何征兆就這樣從天而降。而以前在王宮苑囿,犯錯最多不過是抽一頓鞭子,也不會有人告奸。不但不告奸,伙伴們彼此還會互相隱瞞,讓廄尹找不到錯。
圉奮脫下的莫向甲交給了護軍大夫趙梔,趙梔轉(zhuǎn)交給一名護軍軍吏。軍吏明日出發(fā)趕往咸陽,將莫向甲交給廷尉府。王翦上次還勸他要相信朝廷,這次看著他什么也沒說。圉奮也沒有說話,他對著幕府諸將揖了揖,退了出去。
圉奮退下后,王翦看著趙梔問道:“莫向甲送至咸陽便可知孰真孰假?”
“此事下臣亦不知!编鰥^之案是大案,事關(guān)荊王生死,趙梔也不敢冒然判斷誰真誰假。他只告訴王翦一個時間:“三十日內(nèi),廷尉府必有決斷!闭f完也告辭而去。
此時壽郢前往咸陽必須經(jīng)大梁而不便直接走武關(guān),如此行程多達兩千兩百多里,最快也要十八日才能抵達咸陽,加上斷案的時間,三十日是必須的。莫向甲從壽郢啟程時,西去的使團車隊剛剛離開綿諸。和義渠一樣,綿諸也是戎人部族之名,臣服于秦穆公,后為秦惠公所滅,遂成秦縣。
術(shù)后的熊荊只能平躺,臥于馬車車廂。這是造府專門為病患制造的馬車,車廂底部裝有彈簧,減震性良好。術(shù)后蘇醒的他有許多不適,最不適的就是胸骨劇疼,故而喊著要豪麻汁止疼。豪麻汁可以麻醉自然可以止疼,但豪麻汁每日飲用必然上癮,除了最初兩日,第三日拆除銀管后突便不再灌麻醉止痛。熊荊這時仍被綁在床榻上,只能野獸一般沿路哀嚎。
清晨使團出綿諸城往西而去,突昨夜已被縣令告之不能西行,當往東前往咸陽。車隊出城時他站在綿諸城墻上看著車隊,聽到熊荊越來越遠的哀嚎聲,忽然間淚流滿面。
咸陽發(fā)來的訊文中已交代縣令務(wù)要提防荊人醫(yī)者伏劍自殺,看到突淚流滿面,擔心他心生死志的縣令連忙勸道:“醫(yī)者何悲,西洲數(shù)萬里之遙,去之返天下非數(shù)年不可。大王召醫(yī)者入宮,必是我大秦太醫(yī),何悲之有?”
“我乃楚人,秦國乃我敵國,焉能為秦之太醫(yī)?”突不愿秦人看到自己哭泣,已然抹淚。
“哎!”縣令也不是秦人,他能體會亡國的痛楚,是以再度勸道:“何為秦,何為楚,大秦一統(tǒng)天下,天下人皆秦人也!
“敢問縣令何氏?”突轉(zhuǎn)頭看他,如此問道。
“不敢相問,弊人氏徐,名承!笨h令徐承不明白突為何問自己氏名,但突入宮成為秦宮太醫(yī),級別在他之上,他揖禮相告時顯得極為客氣。
“趙氏之賊闖入足下家中,殺足下之父兄,辱足下之母媭,其后言于足下曰:‘何為趙,何為徐,此處已為我趙氏所有,日后你便氏趙!阆略阜?”
突的言語如同施術(shù)刀般鋒利,被他一刀劃開胸腹的徐承瞬間說不出話。等他回過神時,突已一個縱跳極為利索的站在了女墻之上,徐承頓時慌了,急道:“醫(yī)者不可、萬萬不可……”
“告之秦王:寡君未死,已返新郢。他日亡秦,必我楚人!”朝陽初升,迎著初升的朝陽,突沒有伏劍,他從女墻上頭頂朝地跳落了下去。
徐承聽聞他的遺言手足冰冷,開始后悔同意他站在城墻上目送車隊遠去。他剛剛后悔,城下傳來‘噗’的一聲大響,往下看去只見突撲倒在地,鮮血正將塵土染紅。
看到這一幕徐承支撐不住軟倒,口里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突最后那句話在他耳邊回響:‘寡君未死,已返新郢。他日亡秦,必我楚人。’
‘寡君未死’,這不是說荊王沒死嗎?可沙海之戰(zhàn)后朝廷下令卻說秦軍大勝,荊王已死。兩者說辭誰真誰假?想到這里的徐承轉(zhuǎn)頭看向同樣目瞪口呆的縣丞和兩名縣吏,瞬間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陷阱,突的遺言不管他是否上報咸陽,都已毀掉了他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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