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朝散去后,曲臺宮空有余音。剛才相邦呂不韋侃侃而,增兵伐楚、迫使新王割汝水以西之言猶繞梁不絕;而國尉桓齮則言此舉必導(dǎo)致楚人瘋狂反撲。汝水以西等于是期思以西,息縣在城陽以東百七十里,期思又在息縣以東百七十里,而期思到楚都壽郢不過三百里,不要期思以西,就是城陽丟失,楚國西部防線也會徹底崩塌。
相邦主攻楚,國尉主攻趙,秦國文武分立,兩人誰也服不了誰。詭異的是,右丞相昌平君、御史大夫昌文君并不怎么出言,整個中廷是呂不韋、桓齮的聲音。
“有道后服,無道先叛,此可是齊相管仲之言?”他國燕朝散去,國君必至寢更換深衣暫歇,秦王政不然,燕朝散去他仍在正寢批閱文書。然今天他無心于此,一會想相邦國尉之辯,一會又想楚使唐雎之言,尤其是唐雎及的楚人稟性,讓他想了又想。
“稟大王,正是。”秦王政批閱文書,一側(cè)站著的是刀筆吏趙高。雖是罪臣家庭出身,但畢竟是公族,可憑學(xué)識軍功出仕為官。“當(dāng)年齊桓公領(lǐng)諸侯軍伐蔡,蔡潰。至荊,諸侯有戰(zhàn)和兩,管仲言荊人之性,有王則后服,無王則先叛,當(dāng)與之和,桓公遂與荊盟于召陵。”
召陵會盟之事距今已有四百多年,那時候秦國立國僅百余年。管仲此言,的是楚人生性叛逆:以王道去統(tǒng)治,他們是最后一個臣服的;不以王道去統(tǒng)治,他們是最先一個叛亂的。
“以你所見,當(dāng)伐荊否?”收回遙遠(yuǎn)的思緒,秦王意外的再問趙高。
此問讓趙高撲通一聲跪下,“臣罪臣之子,怎敢妄言國事。請大王贖罪、贖罪。”
“起來。”秦王政忽然笑了,他覺得自己確不該問這個問題。
“臣已多言,臣有罪,臣不敢起,臣請大王責(zé)罰。”趙高仍然拜伏于地,剛才大王發(fā)問,他想都沒想便答了。現(xiàn)在想想,這不合秦律,也犯宮中的忌諱。
似乎很明了趙高的心思,秦王政笑道:“若寡人責(zé)罰你,使人知你多言,豈不更是有罪?”這話完,他親上前把趙高扶起,道:“你可知寡人為何要你為這刀筆吏?”
“臣愚鈍。”趙高正忐忑不安,聞言又急忙跪下,拜道:“大王之恩,臣定當(dāng)……”
“起來。寡人還未完。”秦王政佯怒,嚇的趙高跳了起來。這時秦王政卻失了失了話的興致,他返回案前,意興闌珊的苦笑:“偌大的秦宮,有幾人是真秦人啊。”
*
至秦孝公遷都咸陽始,咸陽的宮室便日漸增多,起先,宮室多在渭水之北,有翼闕諸宮、咸陽宮等,后來,渭水之南也多有宮室,國君的起居和朝議,多在渭南的章臺、曲臺、興樂等宮。之所以如此,皆因秦王已經(jīng)稱帝,既然稱帝,那就應(yīng)以天子之制來營造王城,不得不將一些宮室修在渭水之南。連通南北的,是橫跨渭水的長橋。
車過渭水長橋時,御史大夫昌文君正在擦淚:他的父親死了,死在秦軍攻伐之時。秋風(fēng)瑟瑟,兩岸落葉蕭蕭,他很想大哭一場,但他不能哭,只能于辒辌車垂淚凝噎。
昌文君垂淚,他車駕之前的右丞相昌平君卻臉帶冷笑,冰寒無比。燕朝之上,呂不韋以楚王薨落之故勸秦王增兵,還要期思以西之地,哈哈……,這算是他的最后一擊吧。擊的好,擊的暢快,可惜他很快便不再是秦國相邦了,他只會車裂于市,如同商鞅和范雎。
父為楚國大王,母為秦國公主。以當(dāng)年的謀算,為質(zhì)的父親是要如趙國太子春平侯那般,扣下使其不得回國即位的,真正即位的當(dāng)是陽文君之子。誰料,后來的楚國令尹春申君黃歇讓父親變服回國,這才使兩兄弟和母親遺于秦國,終為秦人。
按出宮時的商議,兄弟倆一個回府,一個入宮。兩人車駕相錯,昌文君回頭看向弟弟的辒辌車,即便沒有看見車中弟弟垂淚的模樣,他也能猜到弟弟正在忍聲哭泣——父親離秦時他才七歲,正值父愛最深時。
車駕緩緩駛?cè)氡睂m,還未入華陽宮,昌文君便遇見了羋玹。剛過及笄年紀(jì)的她,亭亭玉立,精靈聰慧,深得華陽太后所喜。看自己匆匆而來,她行禮時笑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收斂了笑容,勸慰道:“祖太后已知荊王之事,請季叔毋太傷悲。”
秦宮有兩位祖太后,一為秦王政之父異人之生母夏太后,可惜夏太后不為祖父孝文王所喜,以至庶出的異人入趙為質(zhì)差點被殺,只到異人即位才備受尊榮,不過三年前死了。另外一位祖太后便是因呂不韋游,認(rèn)異人為嗣子,后即位為王的華陽太后。
羋玹會話,可昌平君心里并無多少悲傷——他來不及悲傷,他對羋玹草草點頭后脫屢登階,待入廷,便遠(yuǎn)遠(yuǎn)的拜道,“侄兒拜見姑母。”
時至下午,大廷有些昏暗,一身楚服的華陽太后羋棘困坐在那,似乎沒有聽到昌平君所言,他要再拜時,羋玹上前,悄聲道:“王祖母,季叔來了。”
“哎——!”一聲長嘆,羋棘緩緩轉(zhuǎn)向自己的外侄,道:“母國又要大變了。”
“姑母,呂不韋又請增兵,翼得期思以西之地。”昌平君簡略了了一下朝堂之事,
“完兒雖不是當(dāng)時所選,二十五年來亦有建樹,可惜你們兄弟不能……”羋棘還在想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扣押熊元使其不能回國即位是她的意思,倒不是她不喜歡熊元,而是熊元隱有復(fù)郢之意。鄢郢江漢早為秦國所有,熊元若歸國即位,日后秦楚之間必多事端。作為外戚,最忌諱母國和國發(fā)生戰(zhàn)爭,幫,備受上下指責(zé),不幫,畢竟是母國,心里難受。
“澈兒呢?”收回思緒的羋棘只看到昌文君一人。
“弟弟已回府報母親了。”昌文君答完又道:“姑母,侄兒最近聽不少荊弟之事。其作的弩,于城陽射殺三百步,十萬士卒,莫不大驚;又有陸離鏡,可觀三十里;數(shù)日前又見頓弱所得寶劍鉅甲,少府不能秦國不能造,侯者則荊弟正使其量產(chǎn)……”
“啟兒。”羋棘打斷他的啰嗦,問道:“使者早已出秦,啟兒要遣人把他追回來?”
“侄兒不敢。侄兒……”昌平君擦了一把汗,姑母素來和藹,但有的時候也很可怕。“侄兒以為,荊弟或可免其一死,其所作之器具、所煉之鉅鐵,皆是利國之物。”
“你這個弟弟母妃是誰?”羋棘笑了,確實慈祥和藹。
“是…是趙妃。”昌平君噎了一下。
“你這個弟弟作強(qiáng)弩、煉鉅鐵,又意欲何為?”羋棘再問,笑容更加慈祥。
“是、是為復(fù)郢……”注視下昌平君再次擦汗,但沒擦到,袖子蹭在了帽子上。“還為救趙。”
“以楚之物力,若與秦國戰(zhàn),能勝否?”羋棘對昌平君最后加上救趙很是滿意,但她還在問。
“不能。”這次昌平君沒有停頓也沒有吞吐,想都不想就答了。
時至今日,秦國已有天下一半的城邑,編戶超過三百萬戶,多于六國之總和。人丁如此,歲入雖不及六國之和,但少府一年就有四十萬金。最重要的是秦軍善戰(zhàn),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六國莫敢攖其鋒。
楚國遷于東地,即便吞并了魯國也恢復(fù)不了昔年的國力。恢復(fù)又如何?現(xiàn)在的天下不是諸強(qiáng)并立的天下,而是一家獨霸的天下。復(fù)郢的結(jié)果必定是得罪秦國,然后重演垂沙之役——秦韓魏齊四國連橫攻楚,滅國絕嗣。
“姑母,楚國不復(fù)強(qiáng),何以存社稷?”昌平君究竟是歷史中十四年后于秦軍后方叛秦歸楚、使李信大敗之人,他忽然大拜,拜后方才鄭重道。“楚國若亡,侄兒當(dāng)與之同死。”
他如此,羋棘咳嗽再嘆,羋玹趕忙撫背,又把從楚國送來的藥遞到羋棘嘴邊,讓她飲下。
“我曾聽人言,長平役后,秦二十年可得天下,為何今日不成?”柳樹皮汁發(fā)苦,飲完藥的老太太又喝了一口羋玹遞上來的拓漿,這才話。
“此因秦國內(nèi)部不穩(wěn),政兒即位后又不及加冠親政。”昌平君道。
“是于郊野與戰(zhàn)可存國,還是處秦宮左右政局能存國?”羋棘又問,昌平君無語。“元兒薨落,誰都可以即位,唯趙女之子不可。秦趙乃死敵,政兒又素恨趙國,趙女為太后,必使楚國救之,政兒定遷怒于楚。”
“就坐看趙國為秦所滅?”昌平君訝道。“姑母,趙國若亡,關(guān)東六國距亡已不遠(yuǎn)。”
“列國救趙,楚國則救趙;列國不救趙,楚國亦不救趙。立趙女之子為王,楚國無論何時都行救趙,此事不可。”羋棘得似乎有些累了,她被羋玹扶起后道:“政兒亡了趙國,或又亡了韓國、魏國,大子就該即位了。”
“大子?!”年過三十、位居右丞相的昌平君依舊不能完領(lǐng)會姑母的意思,可他不敢多問,只在心里念了一聲大子,然后看了一眼羋玹。
</br>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