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郢都一樣，息縣內(nèi)外也是萬民皆呼，且時間比郢都還要早一些，只是郢都大脯酒肉充足，息縣這個后勤總基地除了酒，肉已經(jīng)部送至線。二十七萬軍隊、三到四萬輸運力夫，靠息縣供應，好在息縣就在淮水之畔，距離前線僅幾十里，這才供應暢通。 沒有肉，那便只能供應酒。城內(nèi)千余戶百姓、城外數(shù)不清的力夫、水手，皆在大飲相慶，可在縣尹府內(nèi)，鼓瑟聲中并沒有什么的喜慶，反而多了幾分凝重。 “君上以為，此非我楚國之福？”息縣縣公成介聽完陽文君一席話，擔心之余又急切相問。楚軍確實是打贏了，趙國也確實是出兵了，可作為縣尹，他要考慮的是后來的事情，而非過去的事情。此戰(zhàn)大勝之后，楚國新君明年正式即位，政局會如何變動，這確是一個無比重大的問題。因而想到大王的年齡，他不由再道：“然大王年幼，加冠需在十數(shù)年之后……” “正因大王年幼，其大傅多為趙人、王后亦是趙婦，我等方有如此之憂。”陽文君高冠博帶，安坐中娓娓而談。他一直在息縣，可沒有等到前線戰(zhàn)敗的消息，等來的卻是勝利的消息，半喜半憂之間才有如此言語。“成公可知趙國為何此時出兵？” “趙國……”成介是息縣縣尹，眼界、人脈也僅限楚國和淮水，自然不知趙國之事。“不是傳聞大傅鶡冠子前去趙國趙王出兵了嗎？” “正是。鶡冠子身為趙人，又為我楚國大傅，故自請去趙，請趙王出兵。”陽文君正從酒缶里舀酒，“然成公可知，鶡冠子入趙久矣，趙王此前不出兵，為何在此時出兵？” “為何？”成介也聽出問題來了，鶡冠子入趙確實有一段時間了。 酒從酒缶里舀出到酒爵里，爵下燃著炭火，待酒溫好了才可飲。陽文君慢文斯理，他等酒溫了一會才道：“不為何，只因文信侯去職了。” “文信侯……”成介驚得露出了后槽牙，他嘴巴張了幾張才道：“文信侯已去職？” “正是。”陽文君深深點頭，“文信侯十余日前去職。此前秦國大后趙姬被秦王逐出咸陽、囚于雍城，秦王有令：為大后進諫者，戮而殺之，蒺藜其背。已有不懼死之大夫十數(shù)人進之，皆死。二十余年前，文信侯贈趙姬予秦莊襄王，又以莊襄王以孝文王后，以其為嗣子。秦莊襄王即位，得趙孝成王之許，趙姬與今之秦王方離趙入秦。除秦莊襄王二年攻趙，取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三年前又取趙國龍、孤、慶都三座城外，余時秦國并不攻趙。 秦不攻趙、趙亦不攻秦。信陵君之合縱，乃秦奪趙三十七城之故；四年前之合縱，龐暖出師而無果。我曾聞之，此戰(zhàn)文信侯早知聯(lián)軍之略，聯(lián)軍渡河至蕞時，秦廷皆驚，唯文信侯好整以暇，率兵以拒。果不其然，聯(lián)軍不拔蕞。春申君之退軍，乃是其知秦趙之秘、不欲使我楚軍士卒枉死他鄉(xiāng)之故。惜我景陽老將軍，因先王震怒而自縊。” “啊！秦趙兩國，乃二五耦也？！”成介再次大訝。二五耦乃三晉之語，耦有合之意，意為兩人聯(lián)合，實指晉獻公的妾驪姬，勾結(jié)獻公寵幸的梁五和東關(guān)憵五，替自己的兒子奪取君位。四年前合縱，楚軍勞師糜餉，不戰(zhàn)而退，不但受諸國指責，國內(nèi)也是舉國洶洶，逼得大莫傲景陽自縊身死。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有如此隱情。 “正是。”陽文君拂袖以嘆。“成公可曾記得十五年前三晉之疆域？若以十五年前三晉疆域比之今日，可知三晉之中，趙國僅失晉陽之地，然晉陽在大山以西，長平后無韓國上黨屏護，早晚皆失罷了。十五年來，唯韓魏兩國失地最多，河北之地皆已歸秦，僅以河南之地獨存。 為何如此？長平、邯鄲之后，趙國無力再與秦國爭鋒，寧其伐韓吞魏，亦不使國有所失。趙姬與趙孝成王之間，文信侯和趙王偃之間，皆有不可言之秘。 此時，趙姬囚于雍城，文信侯去職相府，趙秦兩國，再無合耦之可能。趙國危矣！趙國既危，又知文信侯去職，我楚王子昌平君為相邦，秦國當要從我楚國退兵，自要出兵來救，不救，他日誰人救趙？今我大王以趙人為傅，又為趙女之子，我楚國如何不受趙人之累？” 話到關(guān)鍵處，陽文君語調(diào)高昂，抑揚頓挫，互相孤立的事件被他這么串聯(lián)起來，彼此條理清楚、環(huán)環(huán)相扣。聞此言后，對趙國有些好感的成介也漸漸覺得趙國可惡可憎、居心不良。 “三晉之地，奸逆多矣。以人臣而分其國，早無仁義道德，其民諸事唯利是視，哪似我楚人，信義忠厚。今之趙國，欲我楚國為其盟，秦若攻趙，或出兵、或攻秦，使秦首尾難顧。若秦可諾趙永不攻伐，趙必如之前，置我楚國存亡于不顧……” “君上以為，我楚國當如何？”成介聽的心旌搖搖，忍不住打斷相問。 “非也非也。成公應問，我楚國當親秦還是親趙？”陽文君言簡意賅、一語中的。“親秦，秦不伐我，如此戰(zhàn)之前，楚秦數(shù)十年相安，邊無戎事；親趙，以秦國之國力，三十萬人可年年犯境，息縣永為大軍輸運之地，成公日夜勞頓，庶民也不得歇息。” 一息縣永為大軍輸運之地，成介的臉色便沉了下來。打仗不是做買賣，各縣邑糧秣軍器運來，都是息縣出人出錢搬運、儲存，像現(xiàn)在這樣幾個月也就罷了，以后年年如此，誰受得了。 “然秦有滅六國、一下之心，親趙，當為長遠之策；親秦，僅為數(shù)十年之策。”陽文君開始反話。要使別人信服，光好話是不行的，總要提一些不好之處。 “數(shù)十年后之事，誰又得清。”果然，想到親秦是今后數(shù)十年的事情，親趙頓時被成介拋到九霄云外。其實垂沙一役楚國由強轉(zhuǎn)弱后，楚秦間的關(guān)系一直如此——秦國冷不防來一下狠的，奪取楚國諸多城池土地后，又與楚國交好數(shù)十年，以穩(wěn)固南方攻伐三晉；三晉伐完，見楚國對自己毫無防范，又再來一下狠的，然后再交好互盟，目的依然是穩(wěn)固南方攻伐三晉。 秦國對楚國，歷來是鯨吞，對三晉，則是蠶食。其中的差別除了楚國地域廣闊、士卒難以集結(jié)外，再一個原因則是‘城池不修、又無守備’，百姓‘自戰(zhàn)其地，咸顧其家’。 ‘城池不修、又無守備’自然會忘戰(zhàn)必危，但百姓‘自戰(zhàn)其地，咸顧其家’，卻使得秦國吞并了楚地也無法完實行秦法——‘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這是秦法，但在被秦國占領(lǐng)五十四年之久的楚地，兩千多年后細讀楚人家書，一家之中居然有‘衷’、‘黑夫’、‘驚’兄弟三人，且財產(chǎn)共有，可見三世同堂之家仍在秦法下頑強存在。 秦國占領(lǐng)下的楚民生活如何成介自然顧慮不到，他所知道的是先君傾襄王奪江邊十五邑后，還是與秦國為盟，且娶秦女為后；先王即位，也是納州予秦，對秦卑躬屈膝，但這位父死子繼的新王……，成介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陽文君不知有他，問道：“成公寒否？” “不寒不寒。”成介掩飾著自己的心思，他轉(zhuǎn)問道：“君上以為，大王當親秦還是親趙？” 成介搪塞之語問得沒頭沒腦，好在他又轉(zhuǎn)口問道：“若大王親趙惡秦，當如何？” “那要看誰為我楚國之令尹。”陽文君笑了笑，不動聲色。 “哦，”令尹之位很奇怪，至今未定，只有大司馬淖狡在暫作代理國事。以常而論，大王即位便應選任令尹，哪怕是戰(zhàn)時來不及，也該與群臣商議，可到現(xiàn)在都未聽聞朝中有商議令尹人選之事。陽文君的不動聲色太過明顯，成介不免有些醒悟，他笑道：“若大王所任令尹亦是親趙，當如何？” “還能如何？”陽文君注視著成介，“若新令尹要息縣出兵于趙，成公行否？” “這……”成介想陽文君對策，不想他一個假設(shè)把問題拋了回來，他只能再次推辭，道：“其他縣邑如何？陳公如何？？” 陳縣是大縣，楚國最富、人口最多，縣公陳兼和陽文君亦交好，陽文君也不斟酌：“若趙國有亡國之危，韓魏等國亦救，陳公自然不落人后。可若我楚國一國出兵，為何要救？王卒、郢師救則救矣，陳縣之民、息縣之民為何要救？且僅我楚國一國救趙，秦國必憎恨于我，此引火燃身之舉，萬不可行。” “若大王執(zhí)意要出兵相救呢？”成介一邊點頭一邊追問。 “大王若執(zhí)意要出兵……”陽文君笑了起來，道：“可使鶴。” “……哈哈哈哈。”成介一愣便大笑起來。使鶴之語起于衛(wèi)國國君衛(wèi)懿公，衛(wèi)懿公好鶴，鶴的待遇堪比大夫。戎狄來襲，將要出戰(zhàn)，國中士卒皆曰：‘讓鶴去吧！鶴有爵位有俸祿，我等屁苠怎能出戰(zhàn)？！’然后大臣們也，‘君上那么喜歡鶴，就讓鶴去打吧，肯定能贏。’衛(wèi)懿公不聽，強發(fā)士卒，軍潰而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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