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lián)齊是楚國今后不可動搖的國策，但楚國毫無疑問的會成為齊國的西面屏障，不斷遭受秦軍攻伐。這也是沒有辦法事情，地理位置決定楚國必須扮演這樣的角色，就像春秋時期地理位置決定秦國必然楚國的側(cè)翼盟友，共同對付強大的晉國。
秦、齊是楚國外交戰(zhàn)略的關(guān)鍵，被秦國東郡阻隔于黃河北岸的趙國只能成為一支孤軍，除非楚軍真能變成為大司馬府所規(guī)劃的水上陸軍。只是黃河不比長江，航道很不固定，冬季冷的時候還會結(jié)冰，春天冰冰化冰凌又塞河，無法行舟。
外交如此，內(nèi)政則是一塌糊涂，縣邑竟敢不派兵勤王，等同謀反。以譽士代縣卒，肯定會造成楚國行政組織在某一個時間段癱瘓，甚至爆發(fā)內(nèi)亂，可熊荊沒想到居然是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刻。該怎么處置這些縣公邑尹是一個棘手問題。
不殺，以后只要時機得當(dāng)，這些估計又要故態(tài)復(fù)萌，進(jìn)而造成政局動蕩；殺了，這些老狐貍又以公族的名義派了兵，怎么殺？他們等于是封君，縣邑經(jīng)營多年，手底下還有縣卒，真逼反了跑到秦國，日后幫秦軍帶路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群臣商議之時，項燕提到了若敖氏之后若敖獨行，贊其先鋒之功。說到若敖氏熊荊心有戚戚，苗賁皇對楚國帶來的危害還是小的，苗賁皇不過是讓楚軍輸?shù)袅僳沉曛畱?zhàn)而已，繼他之后的屈巫教會吳人車戰(zhàn)，使吳國成為楚國的勁敵；再后的伍子胥率吳軍攻入紀(jì)郢，楚國差點就此滅國；還有白公勝之后白起一劍斬下，楚國斷成東西兩截，痛失族地祖陵。
楚國八百年，每一次貴族傾軋都要付出無法想象的代價，而每一次貴族傾軋的背景都是王權(quán)擴張。只是，新政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擴張王權(quán)，而是強大公族，讓他們重拾被他們拋棄的勇武，這難道也錯了嗎？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勇氣再次勇武起來，只能睡在軟榻上，聽著靡靡之音，擁著美人茍延殘喘？
熊荊一夜未眠，次日本該早起的他醒了一下，又迷迷糊糊睡了回去，等到中午他才起身洗漱。
陽光明媚、天空湛藍(lán)，春風(fēng)徐徐吹來，弄得他連打瞌睡。沒有咖啡的時代，他只能猛喝幾口濃茶壓壓困意，然而茶喝多了又會缺鈣，他不得不吩咐長姜晚上吃豆腐。
豆腐源于接骨的石膏，找到石膏的熊荊不自覺想起來豆腐。中學(xué)化學(xué)課有這個實驗，酒精燈把豆?jié){加熱到八十度再加入飽和石膏水，豆?jié){就會凝固，濾布包起來冷卻就是一塊豆腐。圍城的時候即便有石膏豆?jié){，他也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吃豆腐，現(xiàn)在不圍城了，他恨不得一天吃成個胖子——為了表示與同士卒共甘苦，幾個月的粟米醬菜吃的他快要瘋了。
大王睡到中午晚上有煎豆腐吃，同樣一夜未睡的項燕等人一直熬到中午也沒有休息。與前年秦軍騎兵屏絕整個戰(zhàn)場不同，現(xiàn)在楚國騎兵完勝秦騎兵，從昨夜開始便不斷有訊報傳來。得知六十里外還有另一支秦軍后，項燕很擔(dān)心他們會殺回來。
“見過大王。”一入幕府，士卒謀士將帥便對熊荊行禮，沒有人在意大王睡懶覺。
“免禮。”熊荊呼了口氣。“秦軍如何？”
“稟告大王，秦軍棄檉城而不守，已在魏境鬼閻。”項燕請告道，他又補充了一個消息：“昨夜被俘魏將告之，秦軍王剪率五萬大軍救燕，故秦軍與戰(zhàn)之卒不過十萬。”
“十萬？”熊荊沉默。十萬確實太少，可加上王剪那五萬，這已是十五萬了。
“然也。大王勇武，秦魏兩軍為攻陳郢傷亡十?dāng)?shù)萬之巨，城外葬坑遍地。”項燕不無敬佩的看著熊荊。攻城戰(zhàn)如此慘烈，也只有二十多年前的邯鄲之戰(zhàn)可以并論了。
“這是廉卿之攻，不佞只是個看的。”熊荊提到廉頗讓項燕臉色微變，他心里暗笑嘴上卻道：“然若無項卿相救，不佞也好，廉卿也好，四萬士卒肯定戰(zhàn)死陳郢。”
“臣不敢，臣勤王來遲，還請大王贖罪。”項燕又揖，他在項城停留，真要追究這是死罪。
“項卿何罪之有？”熊荊笑起。項燕駐留項城不進(jìn)之事他已聽聞，以當(dāng)時的局勢，項燕還真決定著他的小命。既然項燕已經(jīng)做了選擇，他也就無心追究他當(dāng)時的猶豫。
“秦人狡詐，我軍兵力不足，項卿暫時受其蒙蔽而已。”熊荊很快就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問道：“昨日一戰(zhàn)，我軍傷幾何、亡幾何，還剩戰(zhàn)卒幾何，會劃槳者又有幾何？”
熊荊之問自然是為了襲擊敖倉，項燕聞言精神大振，他道：“稟告大王，我軍昨日傷一萬四千余人，亡四千八百余人，并陳郢之師，可戰(zhàn)之卒有十六萬，會劃槳之卒有四萬五千余。”
“居然三傷一死？”熊荊嘀咕了一句。大司馬府作戰(zhàn)司的報告認(rèn)為勢均力敵的戰(zhàn)斗、勝利的戰(zhàn)斗傷亡比大概是五比一，沒想到現(xiàn)在真降到了三比一。
“稟大王：此鉅甲之故也。”有些事不提沒有人關(guān)注，只有模糊印象，大司馬府去年開始關(guān)注傷亡比、非戰(zhàn)損率、敵我交換比后，彭宗這個軍司馬腦子里也開始有這些概念。
“確是鉅甲之故。”項燕也道，他早上巡視了全軍，士卒仍然著甲，幾乎件件甲衣都有傷痕。“昨日陣戰(zhàn)極烈，魏軍陣潰時，秦軍銳士幾欲破我左軍，好在士卒著有鉅甲，銅鈹不破。”
“一年后再戰(zhàn)，楚軍必人人鉅甲。”熊荊很自信的道，言辭間有那么一種豐收的喜悅。“去看看傷卒吧。”他喜悅完又想到了傷兵，“若有事邊行邊談。”
“大王愛卒也。”項燕感慨了一句。在他的印象中，傷兵營污穢遍地，慘叫連連。不說君王，便是主將也不敢親往，那可是疫病之地，一不小心主將染疾那就得不償失了。
熊荊與項燕同去傷卒營，彭宗本想勸阻，但見熊荊身后左右史官全無反應(yīng)，也就忍下了。為了減少傷員的搬動，傷卒營就在昨日游闕的位置，不同的是外面圍了一圈帷帳，里面是幕府那樣的巨大軍幕。離營很遠(yuǎn)彭宗就聞到一股酒味，熊荊和項燕也嗅到了酒味，幾個人正處于傷卒營的下風(fēng)位置。
“用酒消毒而已。”項燕彭宗不會騎馬，只能立乘于戎車，熊荊控制馬速稍微走在前面。
“酒可消毒？”項燕對這些東西全然不懂，熊荊也解釋不了太多，只能一笑了之。
眾人入營后酒味反而消失，里面?zhèn)淝榫w安定，他們正在曬太陽，身著赤袍的巫覡忙忙碌碌。
“大王有令：勿以王在。汝等養(yǎng)傷。”隨同熊荊入營的幾個大嗓門喊道。只是陳郢守軍知道這條規(guī)矩，這些人根本不明白‘勿以王在’是什么意思。他們一個個忍痛伏地行禮，喊著拜見大王，看得熊荊一陣頭疼。
“不須行禮！”大嗓門又喊，可行禮的傷卒越來越多。
“敢行禮者，斬。”熊荊不得不裝了一回惡人，此令之后，傷卒不敢行禮，可臉上全是困惑。
“汝等有傷，大王憐之，故不須行禮。”忙的一團亂的醫(yī)尹昃離不得不奔出來向傷卒解釋，他又下令巫覡對傷卒們解釋，這次把傷卒安撫了下去。
“大王何至于此？”昃離穿著白衣，戴著白帽，雙手、身前全是血跡。
“不至于此，如何改善我軍衛(wèi)勤？”熊荊詫異，他又道：“你去吧，不佞與項卿各處看看。”
楚軍衛(wèi)勤系統(tǒng)就是按照大王的意思建起來的，外科手術(shù)也是大王提出來的，昃離無奈，虛揖一下就跑回去了，他剛才正在給傷卒做手術(shù)。
“傷卒若能痊愈，皆是勇卒。”熊荊走在前面，項燕、彭宗幾個人跟著，“可惜此前我軍醫(yī)術(shù)太差，消毒不懂、止血不懂、骨折不懂、截肢不懂、縫合不懂，百名傷卒幾乎要死一半。如今算是改過來了，陳郢圍城半年，百名傷卒僅死數(shù)名。若能細(xì)析傷卒致傷之原因，還可以改良原有甲胄，減少傷亡……”
希波克拉底曾經(jīng)說過，想當(dāng)外科醫(yī)生的人，應(yīng)該去戰(zhàn)場。圍城半年，楚軍死傷三四萬人，敵軍傷亡愈十萬，昃離這些巫覡外科醫(yī)術(shù)真是突飛猛進(jìn)。開膛、破肚、正骨、縫合、截肢，哪怕是巫女，也練得嫻熟，但最大的收獲是一批血人。
“這便是血人。”熊荊領(lǐng)著項燕幾個來到一處僻靜的、懸有抽血標(biāo)志的營帳。里面整整齊齊地坐著一堆血人，他們手橫放在矮幾上。因為沒有橡皮管，只能插根銀管在血管上。暗紅色的靜脈血順著銀管流入銀瓶，每過一會就會被巡視的巫覡收走。
項燕頭皮突然有些發(fā)麻，他見過農(nóng)人入山割漆，也是這么在樹上開個口子，待流出漆液便取走。項燕發(fā)麻，彭宗則發(fā)現(xiàn)血人的手是被鐵箍卡在矮幾上的，雙腳還栓有繩索，他們各個哭喪著臉，有幾個一邊流淚一邊用秦語道：“即死矣、即死矣、即死矣……”
負(fù)責(zé)收血的男覡剛剛揖見過熊荊，聞聲怕大王、上將軍不高興，他當(dāng)即跑過去低喝道：“再哭便加之！”
此言一出，幾人連忙止淚，不敢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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