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重啊……
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著他，突然覺得有一種空蕩蕩的，仿佛千萬里的波濤都在這一刻化為無形的茫然感。
其實，這一刻，什么話都已經(jīng)是多余了。
也沒有，能再的了。
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不清到底是悲是喜的神情，看向我的時候，仿佛這一片深邃無垠的大海，那里面融入了太多滄海桑田的悲哀，又似乎可以包容所有的悲哀。
我淡淡的笑了笑。
他也笑了笑。
然后，我放下那只手，回頭對著那已經(jīng)有些回不過神，瞪大眼睛看著我的船工，平靜的道：“回公子的船吧。”
“……”
那人完呆了，傻傻的看著我。
“回公子的船。”
我又平靜的重復(fù)了一句。
那人這才像是從夢中驚醒過來一樣，臉上頓時浮起了欣喜的笑容，急忙點頭：“是，是，夫人！”
這時海風(fēng)呼嘯著從兩艘船之間吹過，揚(yáng)起了陣陣波濤，我已經(jīng)聽到遠(yuǎn)處的天權(quán)島上發(fā)出了震耳欲聾，仿佛猛獸咆哮的巨響，響徹天際，但這個時候我甚至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抬頭去看，那座山到底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自然之力的巨大，是這里所有的人都無法想象，更無法企及的。海浪漸漸的洶涌起來，感覺到腳下這窄窄的艇隨著波浪不斷的起伏，好像隨時都會被掀翻，會被吞沒。
感覺到船身慢慢的旋轉(zhuǎn)，轉(zhuǎn)向了另一邊那艘巨大的船，我垂下眼瞼，扶著船舷慢慢的坐了下去。
而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了一個冰冷的，卻帶著不出的壓抑感的聲音——
“你不想見朕嗎？”
這個聲音不算很響，也許是因為他站在船上，我們在船底，聲音傳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飄散了，但仍舊顯得中氣十足，即使遠(yuǎn)處的山巒崩裂，即使海浪濤濤，也沒能遮掩住這個聲音直直的刺入一些人的心里。
我心里頓時突的跳了一下。
但立刻，又微微的皺了一下眉頭。
他，在跟我話？
可是——
我遲疑了一下，慢慢的回過頭，卻沒有抬頭去看船上的他，而是回頭看向了那離我不遠(yuǎn)的那艘艇上，裴元豐一只手繞過背后抱著薛慕華瘦弱的身子，另一只手在前緊緊握著她纖細(xì)蒼白的手，兩個人的臉上都是血跡斑斑，頭發(fā)散亂，多少顯得有些狼狽。
聽到那句話，薛慕華頓時有些緊張的看著他。
而裴元豐一直低著頭，那雙漆黑無光眼眸定定的看著起伏不定的海水，卻沒有一絲波瀾。
我再抬起頭，就看見裴元灝雙手扶著圍欄，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下面，海水的動蕩同樣映在他眼中，也同樣，掀不起任何波瀾，只有一片凝固不動的漆黑，定定的看著裴元豐。
那句話，是對他的！
我的心跳頓時也急促了起來。
我分明還記得，當(dāng)年裴元豐如何為了我，跟裴元灝在冷宮中爭鋒相對，后來又在揚(yáng)州為了我，而痛徹心扉，甚至，我還清楚的記得裴元灝過，他在知道我被皇帝逼得跳船自盡之后，讓人送回了一支斷箭給他，便隱入西川，沒有再回到那位“三哥”的身邊。
他們原是有著共同的理想，即使當(dāng)初發(fā)生了那么多的變故，兩個人都一起面對了，可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
但裴元灝的這句話——
我也有些緊張的看著裴元豐，可根不等他做出任何回應(yīng)，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又開口了。
“你也沒有話，要跟朕？”
“……”
裴元豐的手掌微微用力，我?guī)缀醵伎吹窖δ饺A的手陷落在他的掌心，幾乎被他捏得發(fā)白了，也許也很痛，但薛慕華始終咬緊牙關(guān)，一個字都沒，反而慢慢的伸出另一只手，柔柔的覆上了他的手背。
氣氛，緊繃得好像昨夜天權(quán)島的那座山，也許下一刻，就會炸裂。
但，裴元豐還是沉默著沒有話。
裴元灝靜靜的看著他，又看向陪在他身邊的薛慕華，道：“朕知道，你已經(jīng)要成親了。”
“……”
“朕很高興，看見你能夠放下過去。”
“……”
“男兒成家之后，便該立業(yè)。”
“……”
“元豐，你可還記得，當(dāng)年你跟朕一起，我們一起設(shè)想的，想要立下如何的大業(yè)？”
“……”
“你可還記得，你的初心？”
“……”
起來，認(rèn)識他們兄弟這么多年了，跟在裴元灝身邊的時間也不多，似乎很少見到他一口氣那么多的話，而且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風(fēng)浪洶涌，遠(yuǎn)處的山火熏天，他和裴元豐一個在那么高的船上，一個在不斷漂泊蕩漾的艇上，周圍是完擺開陣勢對峙的舟山水師和裴元修的海船，他居然不緊不慢，不慌不滿，問起裴元豐的初心。
初心……
我恍惚的回想著，當(dāng)年在南下的船上，當(dāng)我問他，為什么殷皇后和裴元修都已經(jīng)敗落逃離京城，他卻沒有跟著母親和兄長離開，而是留在了裴元灝的身邊，那個時候，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他：青嬰，可能在你的眼里，我一直像個孩子，但其實，我也是有自己的抱負(fù)的……
他：我也希望，能廢黜南方的賤民籍，讓漢人和我們關(guān)外的人融為一體，讓天朝南北融合，只有這樣，中原才能迎來真正的盛世，我騎馬打仗，浴血沙場，不是因為我好戰(zhàn)，而是因為，我有我自己的抱負(fù)和理想……
他：雖然，我是跟母后比較親，但是——我和皇上的抱負(fù)，才是一樣的……
那，就是他的初心！
現(xiàn)在，裴元灝問他的初心，是希望他能回到他的身邊去！
不是現(xiàn)在，當(dāng)初在他的喜堂上，吳彥秋送來的那一幅鹡鸰玉帛圖，也是在向他昭示，不論發(fā)生了什么事，發(fā)生了多少事，他始終還沒有放棄這個兄弟。
想到這里，我不由的也緊張了起來，扶著船舷轉(zhuǎn)頭看著他，看著他靜靜的坐在那艇上，一言不發(fā)，垂頭不語的樣子。
他會作何回應(yīng)？
不僅是我有這樣的擔(dān)心，似乎周圍的人都有，甚至連一直御船朝另一邊行進(jìn)的蕭玉聲兄弟都停了下來，任由風(fēng)浪將艇撩撥得起伏不定，他們都回過頭，定定的看著裴元豐。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息的長短，也可能過了很久，只是這個時候想得太多，往事回憶得太多，時間的流逝反倒不那么明顯了，我看見裴元豐蒼白的臉慢慢的抬起來，那雙熬了一整夜，已經(jīng)通紅的虎目中閃爍著點點流光，看向了船上的那個身影。
在看到那個身影的一瞬間，他整個人靜了下來。
甚至，連那緊握著薛慕華手的那只手，都慢慢的放松了，好像放下了一個長久以來一直壓在他心頭的包袱。
他道：“我的初心未變。”
“……”
“從未改變——”
這時，我感到周圍的人明顯都亂了一下，甚至連另一邊船上的裴元修和他身邊的人，也都下意識的動了一下。
蕭玉聲負(fù)在后背的手，已經(jīng)放了下來，垂在身體兩側(cè)。
裴元灝卻反而是這些人中最平靜的一個，他雙手扶著圍欄，仍舊低頭看著他的這個五弟，但不知是否我的錯覺，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遠(yuǎn)，我根就看花了眼，他握著圍欄的手微微的緊了一下。
就在這時，裴元豐接著道：“但我，已經(jīng)變了。”
……
所有的風(fēng)浪，都仿佛靜在了這一刻。
所有的人，也都定在了這一刻。
明明那些隆隆的巨響都已經(jīng)在西岸偃旗息鼓，但不知為什么，我好像感覺有一道驚雷在頭頂厚重的云層和滾滾的黑煙當(dāng)中傳來，震得我整個人都有些發(fā)懵了。
他——他已經(jīng)變了！？
他已經(jīng)變了！
是啊，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他已經(jīng)從當(dāng)初那個年輕氣盛的五皇子，會不顧一切跟當(dāng)朝至尊針鋒相對的齊王，變成了如今在西川呼風(fēng)喚雨，甚至操縱著一方兵馬，與東察合部二十萬大軍殊死搏斗的梟將！
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之后，人又如何會不變呢？
不知為什么，聽到他的這句話，我并沒有為一些不可挽回的過去而悲傷，也沒有為世事的變化而感懷，卻只是為了此刻的他，而心酸。
站在船上的裴元灝仍舊平靜，雖然衣衫被風(fēng)吹得不斷飄飛，但他整個人卻像是冰雕一般，散發(fā)著寒意的矗立在船頭。聽了裴元豐的這句話，他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沉默了許久，才仿佛低聲嘆了口氣。
然后他：“既然如此，那你走吧。”
完，那握著圍欄的一只手抬起來，輕輕的一揮，裴元豐他們那條艇的艇尾那持槳的船工立刻恭敬的一點頭，便調(diào)轉(zhuǎn)船頭，朝著另一邊，裴元豐他們的那些海船駛?cè)ァ?br />
而立刻，就經(jīng)過了我的身邊。
我看到他的臉色格外的蒼白，甚至給人一種凝結(jié)了一層寒霜的錯覺，一直坐在他身邊驚慌不已，靠著他才能平靜下來的薛慕華，此刻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抱住了他，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胳膊。
這樣，他的臉上才有了一絲活氣，低頭對著薛慕華淡淡的笑了一下。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見了我。
也看見了我的身后，裴元修那艘巨大的海船。
相比起一直久居皇城深宮的裴元灝，他們這一對兄弟倒是沒有那么生分，只是彼此點頭示意了一下，但點過頭之后，他卻像是有些微微的躊躇的，回頭又看了我一眼。
目光一對上，他就道：“你要回二哥那里？”
我點了一下頭。
他又回頭看了兩邊一眼，然后低聲對我道：“你放心，打不起來的。”
我還沒來得及對他的話做出反應(yīng)，卻見他又看著我，神情復(fù)雜的道：“萬一，我是如果，他們打起來了呢？”
他的問題，和他的神情，多少讓人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我卻沒有遲疑，只淡淡的笑了一下，道：“即使這樣，也不會改變什么。”
完，我看了一眼周圍。
劉輕寒已經(jīng)被他們扶上了船，剛一踏上甲板，裴元珍立刻沖上去護(hù)著他，急切的問長問短，尤其看到他已經(jīng)血肉模糊的傷，頓時眼淚都流出來了，劉輕寒明明已經(jīng)隨時可能昏厥過去，蒼白的臉上卻還浮起淡淡的笑容，了什么安慰她。
裴元豐的船，蕭玉聲的船，還有渡海飛云，已經(jīng)來近，海面上甚至已經(jīng)揚(yáng)起了他們行船激起的波浪。
而裴元修，還站在船頭，靜靜的看著我。
也在等著我。
每個人，都要選擇自己的命運(yùn)，也要選擇自己該走的路。
我平靜的對裴元豐道：“這是我選的路。”
這一次，他沒有再開口，只是神色復(fù)雜的看著我，眼中仿佛閃爍著一點難言的涌動。
我笑了笑。
其實這些話，也都是事后的話了，這一次如他所，打不起來的。
就裴元修而言，他的實力絕對不在海上，這樣的船隊也許可以出來擺擺陣勢，但跟訓(xùn)練了這么多年的舟山水師相比，他這一次的確是處在一個不利的位置。
但，扭轉(zhuǎn)這個局面的，就是裴元灝。
他以萬乘之尊，卻出現(xiàn)在了海上。
我不知道今天這一場遭遇，是他算到了的，還是沒算到的，但至少以當(dāng)前的情勢來看，他的出現(xiàn)的確是一步不怎么高明的棋。
之前我就跟韓子桐過，皇帝不可能輕易的出現(xiàn)在這些地方，因為他是國之根，他不能有一點的危險，否則不僅京城，整個天朝都會亂，而這一次他出現(xiàn)在海上，原是因為舟山水師已經(jīng)足夠保護(hù)他完，畢竟東海雖然亂，但那些海盜比起舟山水師，也實在只是一群烏合之眾。
可偏偏，裴元修也出現(xiàn)了。
甚至，兩邊船隊這樣的狹路相逢。
如果真的要打，舟山水師很難會輸，但裴元灝的安危，卻是比海上這場輸贏更重要的事。
我想起之前劉輕寒和裴元修在望江亭議定的時候，就曾經(jīng)給雙方的和平相處定下了“多則十年，少則三年”的期限，劉輕寒雖然是揚(yáng)州府尹，但他做不了這樣的主，這個期限至少是裴元灝給過他的暗示，或者口諭。
不管那個期限對裴元灝，對他的新政有什么意義，又會不會影響到這一次海上的遭遇，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作為顏家姐，艾叔叔都責(zé)怪我會活在人的一射之內(nèi)，而他，九五至尊，更不會在自己還在別人的攻擊范圍內(nèi)時而輕言一戰(zhàn)。
對于裴元修來，其實他的顧慮也是一樣的。
再怎么樣的大業(yè)，也比不上眼前自己的安。
裴元豐畢竟是皇家貴胄，也了解這一套路數(shù)，所以他幾乎是可以肯定，這場仗打不起來。
可是，眼前打不起來，將來呢？
我會不會還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做出一個選擇，上誰的船？
裴元豐一直看著我，似乎也在這一刻看到了我眼中閃爍不定的光，和那幾乎掙扎的神情，我也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再什么，只輕輕的一揮手。
船尾那個船工也奮力的揮動著船槳，我們的艇發(fā)加快了速度往前駛?cè)ィ劭粗覀兊拇吡耍嵩S的船也慢慢的遠(yuǎn)離了這里，朝著他的海船駛?cè)ァ?br />
這一路上，安靜極了。
不僅前方?jīng)]有人催促，背后沒有人喝止，甚至連海浪聲，似乎都壓抑了下來。
我沒有再回頭，也沒有去看，當(dāng)我的艇離開，當(dāng)我用背影對著他們的時候，船上的人是用什么樣的眼神來看我離開，也許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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