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那個龐然大物慢慢靠近，碼頭上的人都露出了近乎愕然的神情，不少人已經(jīng)驚恐的往后退去，而韓若詩他們帶來的人馬在一瞬間的驚愕之后，立刻上前來，將我們護(hù)在后面。rg
我想了想，低下頭。
懷中的離兒此刻也抬起了頭，她的眼睛哭得紅紅的，滿臉淚痕，長長地眼睫上還掛著淚星兒，而她睜大眼睛，看著那艘巨大的海船慢慢靠近時，陽光映入了她的眼睛，也映亮了她眼中的淚光。
她也有些呆呆的，望著那艘大船，臉上和眼中滿是茫然的神情。
看著這樣的她，我的心里又感到一陣絞痛，而當(dāng)我再回頭的時候，已經(jīng)聽到從水底傳來的一聲沉沉的悶響，好像在江水中響起了雷聲，震得江面水波不斷起伏。
那艘船，靠岸了。
頓時，周圍的人發(fā)緊張了起來，尤其那些護(hù)衛(wèi)們，一個個手扶刀劍，瞪大眼睛看著那艘船，只見船已靠岸，圍欄被打開，從上面伸出了巨大的舢板沉沉的搭在碼頭上。
我抱著離兒，裴元修護(hù)著我，都下意識的后退了一步。
韓若詩一直站在我們身邊，這個時候看著那巨大的海船，還有上面列隊公正，刁斗森嚴(yán)的護(hù)衛(wèi)，也驚得大氣不敢喘一口，只壓低聲音道：“那，那是——”
“是皇帝的船�！�
韓子桐低聲在她耳邊著，又回頭去看向那大船，臉上的神情也顯得有些惶恐不定。
皇帝的船，靠了金陵的岸！
這話如果傳出去，一定會是當(dāng)今中原大地最不可思議的笑話。
可是，眼前就這樣真實(shí)的發(fā)生了！
裴元灝的船沒有如我們預(yù)想的那樣去揚(yáng)州，而是靠了金陵的岸，不僅靠了岸，眼下幾列侍衛(wèi)的隊伍從船上走下來，分別在碼頭的兩邊排列開來，緊接著，又是他的禁衛(wèi)軍，也整齊的走了下來，在碼頭上站立工整，然后是聞鳳析，還有幾個一眼就看出有品級的武將，都下了船，站在碼頭上。
在這樣千鈞一發(fā)，牽一發(fā)而動整個天下的時刻，每一個人都面色凝重，不論朝廷的，還是金陵的武將，每一個人都緊緊的握著手中的刀劍，也許只要有一點(diǎn)火星，這里就會成為整個中原戰(zhàn)火的起點(diǎn)。
我屏住呼吸看著前面，所有的人都很陌生，只有聞鳳析皺緊眉頭看向了我，目光顯得又沉重又焦慮。
然后，就聽見一個人顯得有些異常單調(diào)，甚至單薄的腳步聲響起。
我抬起頭來，只見那艘高大的龍船上，裴元灝正從上面一步一步的走下來。
看著那個身影，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靠近我們，給我的感覺卻比看著那艘巨大的船靠近，更大的壓抑感。
我抱著離兒的手不由的繃緊了。
他的每一步，都踏在人的心跳上和呼吸上，而聽著他的腳步聲，周圍的人連呼吸都沒有了。
然后，他走到了我們的面前。
離兒還在我的懷里，臉上還掛著一點(diǎn)晶瑩的淚珠，卻睜大眼睛看著他，一臉的新奇、疑惑和茫然。
裴元灝慢慢的彎下腰去，平視著她。
那張已經(jīng)習(xí)慣于冷漠無感的臉上仍然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當(dāng)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沙啞，甚至開口的第一個字都沒有出聲：“你——”他自己似乎都愣了一下，又輕咳了一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叫什么名字？”
離兒眨眨眼睛，道：“離兒。”
“你多大了？”
離兒想了想，又低頭掰了一下指頭，道：“九歲�！�
“取名字了嗎？”
搖頭。
“剛剛看到你的母親打你，疼嗎？”
點(diǎn)頭，又低頭道：“但是，是離兒自己不好，娘打我是對的�！�
“……”
裴元灝頓了一下，似乎想要什么，我看見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里翻涌著無數(shù)的東西，好像眼前那起伏不定的江面，地下是無數(shù)的暗流和涌動，但在這一刻，又像是怎么都不出來，只是在長久的看著離兒那雙濕潤的，還閃著流光的眼睛，他慢慢的伸出手。
似乎是想要撫摸她身上被我打疼了的地方，但看見離兒那雙黑白分明，卻帶著一絲茫然不解的眼睛，那只穩(wěn)重的大手頓了一下，終究還是伸向了離兒的頭頂。
輕輕的揉了一下她的發(fā)心。
那張平靜的，慣于冷峻的臉上浮起了一點(diǎn)淡淡的笑容。
他實(shí)在不常微笑，即使笑起來給人的感覺也不會放松，反而會更讓人緊張害怕，但這一刻，他的笑容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溫柔，像是這個季節(jié)，這輕柔的風(fēng)，柔和得有些不可思議。
周圍那些劍拔弩張的氣氛，都因?yàn)樗@一笑，而松懈了下來，甚至連兩邊你瞪著我，我盯著你，一刻都不敢放松，下一刻就準(zhǔn)備刀劍相向的那些武將們，侍衛(wèi)們，都下意識的松了口氣。
這一幕，多少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但所有的人就這樣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沒有一個人，甚至韓若詩韓子桐，我和裴元修，都沒有一個人開口阻止，只靜靜的看著他們這一大一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對話。
被撫摸了那一下之后，離兒似乎也有些回過神來了，抱著我的胳膊，稍微的后退了一步。
但，眼中還是慢慢的新奇，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裴元灝的手還放在剛剛撫摸過她發(fā)心的地方，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但看了看孩子歪著腦袋看著自己，那仿佛探究一般的眼神，嘴角仍然浮著淡淡的笑意。
“你很聽你娘的話，是嗎？”
“嗯，娘的話都很有道理�！�
“那——你爹呢？”
我的心不由的一緊。
不僅是我，周圍好幾個人那緊繃的呼吸都在這一刻抽搐了一下。
離兒原充滿探究和好奇的眼神在這一刻微微的黯了下來，臉上也閃過了一片陰云，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沒見過我爹。”
“那，你知道他是誰嗎？”
她立刻點(diǎn)頭，可點(diǎn)了兩下之后，卻又皺起了眉頭，似乎自己也有些懷疑了起來，遲疑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我感覺到裴元灝的氣息也變得沉重了起來。
而就在這時，離兒道：“但我知道，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也很認(rèn)真。”
“……”
“他可以把很多事情，都做得最好�！�
“……”
著，她揚(yáng)起臉，對著裴元灝一笑：“我爹是個很厲害的人呢，跟我阿爹一樣厲害�！�
“……”
這一刻，周圍的人的情緒已經(jīng)不能用緊張和惶恐來形容了。
甚至我抱著她的手都已經(jīng)虛脫。
可是，裴元灝卻絲毫沒有要生氣的跡象，這位九五至尊暴躁易怒的性格似乎在這一刻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只有眼中閃爍著的愉悅的光芒，和嘴角近乎滿足的笑意，他甚至抬起頭來，看了裴元修一眼。
裴元修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神情多少有些復(fù)雜。
裴元灝又低下頭去，望著離兒，那只手輕輕的扶著她的肩膀，微笑著道：“除了這個，你還知道你爹什么事嗎？”
離兒的臉色微微一黯：“我還知道，我爹不要我娘做他的妻子了�！�
“……”
我頓時僵住了，怎么也想不到離兒會在這個時候，把當(dāng)初我敷衍她的那些話就這樣出來，雖然她的聲音不算大，雖然不遠(yuǎn)處就是船工的號子和江水的波濤連成一片，但她的這句話還是清楚的進(jìn)入了我們每一個人的耳中，尤其是裴元灝。
幾乎是猝不及防的，離兒的話像是針尖一樣刺穿了他的胸膛，我看見那張還浮著淡淡微笑的臉一瞬間僵住了。
我頓時驚惶的伸手，也不知是想要拉住離兒，還是想要無助她那童言無忌的嘴。
但剛一伸手，裴元灝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就輕輕的一撥。
我的手被他擋開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尚沒有完恢復(fù)臉上平靜的表情，開口的時候聲音也還有一絲顫跡，道：“那你知道為什么嗎？”
“知道，娘，他有了更喜歡的人了。”
我的心跳和呼吸幾乎都在這一刻停止了，只覺得滿目刺眼的陽光，隨著長江上不斷起伏的波浪扎進(jìn)我的眼睛，刺得我眼前一陣發(fā)黑，幾乎都要昏倒，而就在這時，一只堅實(shí)的，溫?zé)岬氖稚爝^來，穩(wěn)穩(wěn)的扶住了我的腰肢。
回頭一看，是裴元修。
他一直站在我的身邊，沒有一句話，此刻也只是看了我一眼，但那眼神中卻充滿了力量，甚至通過他掌心的溫度，慢慢的傳遞到了我的身上。
他是在告訴我，不論如何，還有他在。
不論如何，他都在我的身后。
看著這樣的他，感覺到他這樣的力量，我不知為什么，惶恐中帶著心酸，又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不舍，終究沒有什么，只輕輕的低下了頭。
而這時，裴元灝還看著離兒，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里閃爍著明滅不定的光，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去，放在了身后，那里傳來了很輕的，細(xì)不可聞的指骨咯咯作響的聲音。
他頓了一下，問道：“那，你怪你爹嗎？”
“……”
“這些年來，你爹一直沒有陪在你的身邊，也沒有陪在你娘的身邊，你怪他嗎？”
離兒立刻搖頭：“唔唔。”
“為什么？”
“因?yàn)�，他是去給別的人幸福了呀。”
“……”
裴元灝像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微微蹙了下眉頭，頓了一下，才道：“什么？”
離兒笑著道：“娘，爹已經(jīng)給了很多的幸福給娘了，現(xiàn)在，他要去給別的人幸福了，離兒不怪他�！�
“……”裴元灝的氣息變得有些不穩(wěn)了起來，一時急促，一時綿長，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拿自己，該拿眼下這個話題怎么辦，遲疑了許久，他幾乎是能的問道：“他給了什么幸福給你娘？”
離兒嘿嘿一笑，指著自己的鼻子：“離兒呀！”
這時，一陣風(fēng)從江心吹來。
卷著清涼，帶著水意，將人心中那一股難言的燥熱，不堪的煩悶，甚至許多隱晦的齷齪都驅(qū)散了，只剩下了離兒臉上那清澈得令人心疼的笑容，和笑得彎彎的眼睛里，那清明得仿佛纖塵不染的光。
裴元灝完僵在了那里，許久許久，都沒有動彈，甚至沒有呼吸的聲音。
這一刻，他的臉色和眼神完透明了，好像一望過去，什么樣的情緒都看在了我的眼里，但仔細(xì)看時，卻發(fā)現(xiàn)有些分辨不清，那里到底是悲是喜，還是悲喜交織，也可能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的直起腰。
但這一刻，我分明感到他的臉上，閃過了一點(diǎn)淡淡的，近乎倉惶的茫然。
這時，離兒眨巴眨巴大眼睛，看著他，奇怪的道：“你為什么老是問我爹呀？你認(rèn)識他嗎？”
“……”裴元灝看著她，沉默了一下，用一種奇怪的口氣道：“從你這里，有點(diǎn)認(rèn)識他了�！�
離兒被他這句話懵了，傻傻的看著他。
而這時，裴元灝抬起頭來，看向了我。
也是有一些猝不及防。
從他在天權(quán)島東邊出現(xiàn)的時候開始，我們早已經(jīng)有過對視，也看過對方無數(shù)回了，但不知為什么，似乎直到這一刻，我才覺得他是真正的看向了我，尤其在這樣短的距離，有些避無可避的，我也對上了他的目光。
已經(jīng)忘了，是分隔了多少年，也沒有想到過，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天。
我和他，還會再相見。
我對他這個人，恐懼的確是有恐懼，畢竟曾經(jīng)在他的身邊遭遇過太多的不堪回首，但要怕得要命，其實(shí)倒也沒有太多，畢竟當(dāng)初面對面的針鋒相對都已經(jīng)有過了，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人要是不怕死，大概能擊倒他的就很少了；只是，有的事比起一個人的生死要復(fù)雜得多。尤其現(xiàn)在，他的一舉一動，和我身后的男人一樣，牽動著整個中原大地，甚至更廣闊的地方的戰(zhàn)與和，面對他的時候，也不可能無牽掛。
所以，對上他的目光的一瞬間，我仍舊緊張得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而立刻，裴元修上前一步，站到了我的面前。
就與他，面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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