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天子?
天下系于一身之人便是天子。
清涼殿內(nèi),君臣問對,殺機已現(xiàn)。
橫亙北國的魚輔國終于動了,這位魚公公可謂隱忍爪牙許久。
皇帝殺程奇力,他領大軍孤懸在外,魚輔國沒有動。
皇帝破吐蕃,將朗達瑪?shù)氖准壐邞肄唤郑~輔國也沒有動。
甚至田弘正都快走到洛陽的當口,魚輔國依舊只是東山會中眾多影子中的一個。
若換個人來評價魚輔國這段時間的作為,一個坐以待斃的評價是逃不脫的。
然而現(xiàn)在魚輔國這一動正好打在了李旭最綿軟的咽喉。
清涼殿內(nèi),早有內(nèi)侍搬過來桌椅,擺上各色瓜果,捧上香茗,李旭與李德裕、韓瑞三人坐定,皇帝捧著茗茶一口一口飲下,手指不住地敲打著桌面。
時移世易。
這一次,李旭終于領教了魚輔國的厲害。
程奇力死的時候,魚輔國是天下各方勢力都警惕的對象。
不臣的藩鎮(zhèn)們畏懼他的實力,朝廷本身有忌憚他的積威,便是回鶻人也覺得魚輔國是躺在身側的臥虎。
現(xiàn)在的形勢與當日李旭滅殺程奇力時的形勢截然不同,伴隨著吐蕃贊普朗達瑪?shù)纳硭溃锖胝娜氤|山會成立其本身就意味著天下諸方勢力已經(jīng)將皇帝與岳顧寒這對同盟視為首要的威脅。
本質(zhì)上,李旭現(xiàn)在手中的底牌較滅殺程奇力時其實已經(jīng)衰弱,只是多了一個可用的烏云鐵衛(wèi)都,卻少了岳顧寒這樣足以影響平衡的高手。
而魚輔國則同各方勢力達成了妥協(xié),將天下之敵的身份轉換到了朝廷身上,轉換到了李旭身上。
現(xiàn)在這個時機,魚輔國抓得巧妙。
沉默,李德裕和韓瑞小心的品著茶果,并不敢多話。
京中的變化與謠言,李德裕心中盡數(shù)清楚。
魚輔國南下,最好的策略便是由皇帝親自領兵,以雷霆萬鈞之勢親至河中。然后命令一上將抽調(diào)朔方兵馬從西面?zhèn)纫硗{河東。
雖然時局變易,但是魚輔國四面皆敵的態(tài)勢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變化,一旦朝廷展現(xiàn)出決心并施加壓力,魚公公還是只有退回河東一條路走。
然而李德裕還記得那條最要命的謠言。
當今天子是釋圣的弟子,鬼居士,在蔣侯廟中同岳顧寒一道對敵道圣無銘,現(xiàn)在已經(jīng)遭受重創(chuàng)。
若此言為真,那皇帝便萬萬不宜親臨戰(zhàn)陣。
現(xiàn)在的朝廷論起來也有中興之象,因為當今皇帝的年號為“慶興”,也有人以“慶興中興”來阿諛奉承了。
然而這個“中興”下面不過是以皇帝與岳顧寒二人武力協(xié)力鼓吹出來的一個“泡影”,一旦皇帝有事,那便是一戳就破的終局。
李吉甫、李德裕父子兩代已經(jīng)將家族的命運牢牢同皇帝綁在了一起,于情于理,若是謠言為真,李德裕便絕不能讓皇帝輕涉險地,跟何況若是皇帝親征出事,朝廷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局面只怕會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陛下,國師,李使君,元學士,白學士都到了。”
那羅延與李紳、元稹、白樂天四人聯(lián)袂而至,這四人現(xiàn)下便是李旭所能用的心腹干臣。
四人匆匆坐下,便聽得李德裕將具體的情況通秉了一遍。
于是幾雙眼睛就在皇帝和韓瑞身上來來回回。
李從賢已經(jīng)南下巴蜀,準備接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乃至未來統(tǒng)領整個川蜀地區(qū)的劍南巡撫使。
即便他不去,大家也不太信任這位宗室的軍事能力。
朝廷能用的將領之中,有戰(zhàn)績值得托付的只有兩人,一個是守衛(wèi)鳳翔有功的韓瑞,另一個就是戰(zhàn)績彪炳的皇帝本人。
考慮到李旭過往的戰(zhàn)績,其實大家都覺得還是皇帝親征比較穩(wěn)妥。
李紳、元稹外加一個白樂天,他們也都不是傻子,既然魚輔國南下采取如何的方略還要議論,那便有一個前提。
陛下不愿意出手。
至于為什么不愿意出手,那就不是為人臣子所應該問的了。
“當務之急,還是先穩(wěn)住河中。”元稹先表達了一下意見。
整個山西的地貌,雖然說是表里山河,其實內(nèi)里是一個盆地連著一個盆地。
以太原為首的晉中盆地之下就是晉州臨汾郡,過了晉州就是另一個大盆地,也是河中節(jié)度使的主要轄地。
盡早控制河中,就能將魚輔國堵在太原,借助地利不讓他南下。
魚輔國就是再厲害,他孤身南下所造成的影響也不會有多大。
“河中地勢險要,此地向西可以威脅帝京,向南又可進逼東都,斷絕漕運。”白樂天一臉焦急:“現(xiàn)在東都左右雖然有了朝廷安插過去的兵馬,但是倉促之間怕是無法應對。”
李旭飲著茶水,這些大臣們所說的方略,他其實也是明白。
說白了一句話就是無論如何也要將魚輔國這只老虎堵在河東,不讓他有機會將整個表里山河的山西之地吃下。
“大師,若是您和魚輔國交鋒,勝負大概在幾何之間?”李德裕看著寶相莊嚴的那羅延忽然問道。
“實不相瞞,”那羅延轉過頭看著李旭:“平日里和魚輔國交手,貧僧十戰(zhàn)要敗上個七八。”
打不過就打不過,還十戰(zhàn)敗個七八,既然那羅延自承打不過魚輔國,李德裕一時也沒了辦法。他能想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韓瑞和那羅延聯(lián)手,將魚輔國死死的堵在河中。
“要不然,少林還有武當那邊……”李紳猶豫一下如是說道。
李旭搖了搖頭,今天請岳顧寒出手,明天請少林武當,后天再讓連云寨這樣的土匪們幫一幫忙,來來回回于大局無補,反而會讓這些江湖勢力坐大,為以后的亂局埋下引子。
更何況,朝廷可以去請少林武當,魚輔國一樣可以和法信、鹿飲溪把酒而歌。
河中,李旭不是不能去,人的名,樹的影,自己一去河中,便能用威名震懾魚輔國和王寶臣,還可以洗刷自己身上那些屬于“鬼居士”的嫌疑。
實在是可謂一石二鳥。
然而李旭之所以不能現(xiàn)在前往河中親征。
除了身上的確有傷,還有一個重要的關隘。
一旦皇帝離開白玉京,離開這煌煌宮中,重傷昏迷的岳顧寒又該如何處理?
若是承天劍宗因此出了什么意外,李旭良心上的不安和愧疚尚且不提,若是道圣下一次闖上清涼殿,又有誰能過來援手?
此間情景,由不得李旭不仔細思考其中的利弊。
清涼殿中群臣議論,皇帝逡巡不決,而巍巍太行與赫赫呂梁之間,一彪人馬正在飛速地推進著。
這是一隊騎兵,他們身上穿著火紅的戰(zhàn)袍,胯下都是神駿的代北戰(zhàn)馬,一千五百多名騎兵,每人至少還另有一匹備馬。
身上的鐵甲還沾著晉地的寒意,然而胸膛之中的火焰卻不住地燃燒著。
他們昨夜從太原城星夜出發(fā),行軍的目標則是河中節(jié)度使帳下管轄的晉州。
這些騎兵原本都是禁軍中的驕子,他們的祖先從虞朝太祖自太原起兵之后就一直跟隨者李氏家族,為大虞南征北戰(zhàn)貢獻著鮮血和生命。
本來他們以及他們家族的命運就是這樣一代代的為李氏家族效力換取榮華和富貴,直到大廈轟然崩塌,他們也將成為祭奠大虞這個曾經(jīng)輝煌王朝的最后犧牲。
本已注定的命運卻戛然而止。
在他們追隨著魚公公北上抗擊回鶻之后,有人在背后捅了他們的刀子。
一貫愛憐大家的程公公死了,雖然程公公長得丑,但是他在犒賞弟兄們的時候一向很大方。
然后軍官們就開始說,朝廷已經(jīng)給魚公公頂下了罪名,而大家都是從賊的叛逆。
蒼天啊,這還有天理嗎?
大家伙都是世代追隨大虞的忠良之后,有些弟兄也可以說是滿門忠烈。
而當今的那位天子,他難道不是魚公公一手扶上帝位得嗎?程公公難道沒有在文黨那些奸佞威脅他的時候回護他嗎?
雖然軍官們一貫強調(diào),是一些佞幸小臣蒙蔽了天子,所以才有了現(xiàn)在的這些事端。
然而大家心里都已經(jīng)知道,這李旭就是一個昏君。
一開始大家都準備著追隨魚公公南下,讓皇帝明白神策軍的厲害。
但是后來又有了別的變故。
壞消息接二連三。
昏君先勾結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江湖人來威脅魚公公,由伙同回鶻人以及東邊的那些反賊來給大家制造壓力。
再然后就是昏君清洗了京中的神策軍與天威軍,抄了大家的老窩,從此南面再也沒有家書傳來,誰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怎么樣了。
然后就是吐蕃人借著機會上門,聽說他們被昏君暴揍了一頓,連贊普都被昏君割下了首級。
那段日子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很苦,有很多喝兵血的廢物軍官和懦夫們往南逃了,跪在昏君腳下去求一口飯吃。
而大家還要防備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北面的回鶻人,西面的朔方鎮(zhèn),東邊的叛匪,還有南面的那些小人。
現(xiàn)在時機終于到了,忍無可忍的魚公公終于出手了,這一次弟兄們就將作為魚公公的先鋒,為后面的弟兄們打通回家的路。
前面,就是晉州城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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