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到八云紫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烏云遮天蔽日,如滾動的潮水一般壓了下來,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窒息。昔日人稠物穰的小城鎮,如今已成了一座死城。早已枯萎的莊稼作物在焦黑的廢土之上慢慢腐爛,房屋與街道如經歷了百年風霜一般崩塌瓦解,只剩下斷壁殘垣。
這座城市染上了名為“死亡”的瘟疫,已經無藥可救了。那些腳快的幸存者,還能活著逃離出去,心有余悸地向外頭的人講述這場可怕的災難。至于那些逃得不夠快的
昔日繁華,而今破敗不堪的大街上,那遍地的枯骨,便是他們了。灰燼一般的雪花飄然而下,無聲地埋葬了那些無辜的死難者。
“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八云紫那顆懸起來的心,現在是沉到了冰冷的海底。她知道,自己已經失敗了,一切失去的,她都無法挽回,但她還是向著前方,邁出了腳步。
她的目標很明確,也從來沒有變化過。那便是,這黑夜一般陰沉的天空之下,唯一一處光芒籠罩之地,那死亡旋渦的正中心——白玉樓。
(二)
“咔噠”、“咔噠”、“咔噠”
孤獨的腳步,踏響了白玉樓那漫長的回廊。
滿開的西行妖之下,亡者的骸骨堆成了一座小山,西行寺幽幽子就坐在那兒,嘴里哼著歌兒,笑瞇瞇地替躺在她懷中的魂魄妖忌梳理頭發。鮮血在她的衣衫上盛開,正如春櫻的花瓣,美得令人心驚。
西行妖櫻正在綻放,花朵茂密有如云團,櫻色的光華擴散開來,照亮了庭院中的每一個角落。萬千尸骸匍匐在在它的腳下,萬千亡魂環繞在它的周圍,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大地,萬物皆臣服于這偉大的力量。有了這些死者的映襯,這西行妖,更是美得無以復加了。
若我一日得明,則萬物盡歸于幽。
這西行妖的“生”,乃是依托于無數生靈的“死”,正因如此,它才生得如此美麗。
八云紫走下了回廊的階梯,來到庭院之中,站到了西行寺幽幽子的面前。幽幽子抬起頭,眨著櫻色的雙眸,笑著看向了她。
“你來了,”幽幽子說道,“我等你很久了。”
“讓你久等了。”
八云紫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妖忌的身體只是一具空殼,里頭沒有靈魂,當然,也沒有呼吸和心跳,可憐的孩子他的那兩把刀就插在那尸骨堆上,刀刃上的寒芒訴說著這位小小的劍士最后的故事。
八云紫看見了數不清的靈魂,被西行妖的枝葉所束縛,無力掙脫。新的,舊的,熟識的,陌生的,每一個亡魂都帶著一段凄苦的故事,每一個亡魂,八云紫都毫不關心。她唯獨,只關心最前方的、最大的那一個,那是幽幽子的靈魂,確切地說,是寄宿于幽幽子體內的“某個靈魂”。
在那之中,有她熟悉的,屬于幽幽子的那一部分,以及陌生的另一部分。這兩者互為表里,交織在一起,正如太極陰陽,完美融合,不可分割。多年以來,這是八云紫第一次發現,她其實從沒看懂過西行寺幽幽子這個人。
這個曾經的“人”。
“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八云紫言道,“你是誰,幽幽子在哪?”
“我即是西行寺幽幽子。”幽幽子如是回答道,“我即是西行妖。”
“你侵占了她的身體,我可以這么理解嗎?”
“錯誤。”
幽幽子,或者說西行妖,輕輕地將魂魄妖忌那毫無生氣的身軀放了下去,而后便站起身,從那骸骨之山上,緩緩地、一步步地走了下來。
“這都是幽幽子的愿望,奴家不過是,順了她的意罷了。”
“什么愿望?”八云紫追問道。
“‘活下去’。”
“幽幽子”的嘴唇一張一合,輕聲吐出了這三個字。
紫聞言,一咬牙,忍不住恨恨地罵道:
“這個笨蛋啊!”
如果她能再快一步的話如果幽幽子肯多等她幾天的話如果她能更了解幽幽子的話如果她能提前跟幽幽子說清楚的話
然而世事無“如果”。
“看啊,八云之妖,看看奴家的身姿!”
“幽幽子”說著,雙臂大張,她身后的西行妖,便迸出了更加耀眼的光彩。
“難道不覺得美麗異常嗎?”她得意地問道。
“確實。”紫點了點頭,“但是,為了這一下,你又害死了多少生靈?”
正如紫所說的那般,在那光輝落去以后,更多的死靈便從那滾滾烏云之中飄下,四面八方地聚到了西行妖的左右。僅這一刻的光輝,便要堆積無數人命。這西行妖之下,究竟埋藏了多少罪孽?
“這很重要么,八云之妖?”
“幽幽子”偏著頭,以天真可愛的孩童一般的口吻,笑著問道:
“死多少人,很重要么?歸根結底,他們都是要死的,即使不死在奴家的手上,也會死在瘟疫、戰亂、與天災的手上。”
“所謂的‘生’啊,不過是一個邁向死亡的過程罷了。與其丑陋地求存,不如像春櫻一般華麗地凋謝。沒錯,美麗的死亡,正是生的意義!”她睜大了眼睛,以近乎癲狂的,激昂的語氣,大聲道,“從這種意義上講,我不過是在幫他們實現自己的價值罷了。只要讓天下的生靈都與奴家融為一體,奴家便會獲得超越一切的究極之美,一切的生靈便能抵達真正的極樂之境!”
紫聞言,不過是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發一言,她聽那“幽幽子”接著講道:
“奴家的力量,乃是‘吸收生命’。而這小姑娘的力量,則是‘操縱死亡’。如今我等合二為一,生與死的力量盡歸我手,能阻止我的人已經不存在了。”
“包括你,八云之妖,你也不行。”
她伸手,指向了八云紫,一股寒氣頓時便爬上了紫的背脊。紫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老鼠,在咫尺之處,與一條蟒蛇對上了眼。身為這世上首屈一指的大妖怪,她這還是頭一回,在氣勢上被人死死地壓制住了。
“現在,八云紫,快到我身邊來吧!”西行妖高聲道,“長眠于此,正是你的宿命!”
“恕我拒絕。”
八云紫的腳下,憑空生出了一個六芒星法陣,在那漆黑的污泥之上,泛著淡紫色的光輝。
“我會阻止你,并且就此將你埋葬,永世不再綻放。”
“癡人說夢。”
“幽幽子”浮到了半空之中,一張畫扇一般的櫻色光幕,在她的背后打開了。那上頭有著春櫻、細雪、彩云、花轎之圖案,精細華美,宛如少女的夢境。
“紫奧義·彈幕結界!”
巨量的光彈從紫的身旁涌圌出,狂風驟雨一般灑向了西行寺幽幽子,以及她身后的西行妖櫻。大妖怪八云紫已經清楚地認識到,面前的敵人不是她能留手的對手,而她也沒有任何退路可走,失敗即意味著死。因此,這第一招,她已是全力盡出。
每一彈即為一點,密集的點連成一線,線的擴展化作一面,面的移動變為立體,立方體的偏移即為時間的長河,由此處為,以至無窮,無處可躲,無路可逃。她正是要用這狂暴的攻勢,直接將面前的一切徹底摧垮,連一片殘骸都不會留下!
面對這潮水般洶涌而至的彈幕,幽幽子的選擇是“柔”。
以“柔”,克“剛”。
“反魂蝶·滿開!”
櫻花之下,當有無數蝴蝶飄舞。迎接“狂風”的,正是那無比柔弱的“蝶翼”,正是世上最為脆弱,也最為堅強之物——生命。
數之不盡的彩蝶從幽幽子身后的光幕之中飛了出來,翩翩然迎向了八云紫的彈幕結界,在那之中破裂、消逝、化作晶瑩的粉塵,前赴而后繼,永不斷絕。
這兩股過于強大的力量相互沖撞,產生的沖擊最終撕裂了天上的云層,一束陽光落到了二人之間,分開了幽與明。西行妖之上的眾多靈魂在不安之中騷圌動,櫻花之瓣紛紛而落,又隨著狂躁的氣流升上高空,消失在那陽光四溢的烏云裂縫之中。
(三)
一周之前,在那妖櫻盛開之日。
妖忌離開了白玉樓,下山去發宴會的請帖。
待他跑遠之后,幽幽子便在西行妖之下,找了個好位置,坐了下來。
她脫力地依靠著西行妖的樹干,冰冷的汗珠正從她的額頭上滾滾落下,心跳與呼吸越來越快,血液卻是越流越慢。她手邊沒有鏡子,因而無法知曉自己的臉色究竟有多么的嚇人,即使如此,她也非常清楚,她的死期到了。
“這樣就夠了啊”
幽幽子急促地喘息著,斷斷續續地,吐著自己的心聲。
“能在死前再看您一眼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就像父親所說的那樣,當死春櫻之下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了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但是怎么說呢看見您開花的樣子,我突然”
“不想死了。”
她的聲音在顫抖,淚水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那一直維持到現在的,優雅的,堅強的,看淡生死的形象,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了。
“我想活下去啊!”
幽幽子幾乎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嘶聲竭力地吼著,盡管,并沒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
“誰想死啊!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啊!快樂的,悲傷的,一切珍貴的東西都不再有了,就連存在過的證據都會被抹去,被遺忘,最后什么都剩不下來,我不想那樣!”
“我還想再多吃一些好吃的,多看一些好玩的,我想跟那孩子一起生活,白頭偕老我還想再多看看您啊”
“告訴我,西行妖,我究竟哪里做錯了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幽幽子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了。她的雙眼還睜著,流干了最后一滴淚水。那白得沒有人色的手臂失去了力氣,從大圌腿上滑落,沾上了深褐色的泥土。
她的心臟,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
然而,她的靈魂,卻并沒有就此歸于冥界。
彌留之際,在那漸漸散去的意識之中,幽幽子聽見了一個渺遠的聲音,溫柔、親切,如同那早已逝去的父母一般。
“你的愿望,我都聽見了”
西行妖的樹枝上,那僅有一朵的,幼小的花骨朵,就在幽幽子的生命逝去的同一時間,綻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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