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長時間,這個名叫郭安的人才回過神來,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睛,又用拇指擦去眼角的淚水。
許問表情凝重,看著他,問道:“你用這忘憂花,用了多久了?”
“半年?一年?誰記得?”郭安又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說。
“你知道它會讓人變成什么樣嗎?”許問問道。
“你知道用過又不用,人會多難受?”郭安反問他。
許問自己確實沒用過,但在他那個時代,資訊多發達,反毒力度多大,毒癮發作的時候人會有什么感受,各種報道科普都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許問當然是知道的。
“那一開始也不應該用啊……”許問說。
“說得好像我能決定一樣。”郭安很輕聲地說了一句,許問沒聽清楚。
郭安振作了一下精神,之前他從懷里摸出木片的時候,那些沁過花汁的木片裝在一個盒子里的。
那時候他的手抖得太厲害,根本拿不穩木盒,它被打翻在了地,里面殘留的木片和他先前削出來的那些混在了一起。
這時候他彎下腰,一片片把那些揀出來,放回木盒。
沁過花汁的木片顏色深黃,跟原生木片完全不同,很容易辨認。不過這木片所余不多,只剩下四片,郭安輕輕地嘖了一聲,有點不滿。
他把木片放回盒中,坐回木樁,再次開始干活。
手起刀落,木片穩出。
許問意識到,剛才花癮發作倒地的時候,郭安也仍然緊握著刀,從來沒有放松過。
郭安還是很熟練,像是根本沒經過剛才那陣變故一樣。
許問也坐下,一邊繼續用樹皮編箱子,一邊看著郭安的動作,在心里默默分析,進行模擬。
如他之前所想,這種特殊的刀,肯定要配特殊的刀法,郭安的動作看去很平實,但其實要注意的細節非常多。說得夸張一點,幾乎每一根肌肉的顫抖都是有講究的。
但同時,他也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忍不住抬頭看了郭安一眼。
郭安表情平靜無波,許問也沒法判斷他究竟意識到了沒有。
緩慢而有韻律的聲音持續著,一輪工作過后,郭安削完了這根樹枝,起身又去砍了一根回來,再次坐下。
這么枯燥的工作,他好像一點也不覺得乏味,從始至終保持著同樣的頻率。
他剛準備動手,許問突然問道:“能讓我試試嗎?”
郭安意外地抬頭看他。
“我想借用一下那把刀,試試看。”許問把自己的要求說得更明確了一點。
郭安有些猶豫,但過了一會兒,還是把刀遞了過來。
許問接過,刀很沉,是最傳統的百煉鋼,煉得非常好,雜質很少。接過它的時候,真像是月光在手中閃亮。淡淡的魚鱗紋泛起,像覆蓋月光的粼粼波紋。
刀柄包裹著牛皮,硝制得非常好,手感柔潤,摩擦力恰到好處。
“好刀。”許問說。
“哼。”郭安輕哼一聲,看去有點不屑,唇邊卻泛起了笑意,好像被夸獎的是他自己一樣。
許問翻動了一下手腕,拿起郭安剛剛砍下的那截樹枝。
郭安瞇了瞇眼睛,沒有拒絕。
這截樹枝是新的,許問砍去面的分枝,剝去樹皮。
刀確實好,切入木質時幾乎沒有什么阻礙,就是刀的形狀有點奇怪,用起來不太順手。
他回憶著郭安剛才的動作,慢慢進行調整。
很有意思,當他學習那樣的動作的時候,鐘意刀突然變得服貼了起來,就連握在手中的牛皮,也變得更加舒適起來。
許問突然瞬間走神,想起了連
林林。他握過她的手,很多次。其實她的手并不是很柔軟,長期勞作,指尖指腹手掌都有明顯的繭子,皮膚也有點粗糙。但在許問心里,這就是最美、握起來最舒服的一雙手。
就像手里的刀柄,牛皮裹著麻繩,那種柔滑中帶著些微粗糙的感覺,有些不同,又似乎有些相似。
許問心中柔軟,鐘意刀的手感突然又發生了變化。
它的光芒在他眼里變得更加明亮柔和,手感更加服貼,好像突然間,這把刀就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
透過這把刀,他能感覺到樹枝與樹皮的感覺,有點澀,有點韌,充滿水份,帶著剛被折下來的勃勃生命力……
這一瞬間的感覺非常奇妙,甚至讓許問有點著迷。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再次嘆道:“好刀。”
他沒留意到旁邊郭安看著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只專注地感受著這把刀,感受著木材在刀下的觸感。
樹皮接連而下,寬一指,長不斷。然后,木肉露出,木片紛紛而落,寬一寸,長兩寸,厚一厘,與郭安削出來的一模一樣,沒有絲毫差別!
很快,許問削完了這根樹枝,抬起頭來。
他看著這把刀,有點戀戀不舍地把它還給了郭安,第三次說道:“好刀。我突然有點明白它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了。”
郭安伸出手,簡直像是把刀搶回去一樣,把它攬進自己懷里,細細撫摸。
“鐘意刀,你鐘意它的時候,它也會格外鐘意你。”許問說。
郭安抬起頭,冷冷地看著他,然后轉過頭,似乎并不想跟他說話了。
郭安拿回刀,繼續干活。不過他還是把許問削的那些木片倒進了面前的筐子里——許問扎的那個,看去就比他原先的精密好用。
許問沒跟他爭,他捻著手指,細細體味著之前的感受。
他已經很久沒做這么基礎的工作了,偶然一次,讓他有了一些全新的體會,具體是什么,他還在心里慢慢回味揣摩。
他走到一棵梧桐樹旁邊,伸手去撫摸它的樹皮。
樹很安靜,但細細體會,似乎能感覺到下面有脈博正在跳動,能感覺到樹的新葉正在發芽。
梧桐樹清秀挺拔,自有一種清香。古代傳說里,梧桐清音,鳳凰擇此而憩。
許問抬頭,看見兩只青色的小鳥落在樹枝,正交頸纏綿,偶爾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
樹與鳥,生命的脈動……
自然,是世界最原始的造物。
突然,許問聽見兩聲奇怪的鳴叫,心里一動。他轉過身,不動聲色地瞥了郭安一眼,走到幾棵樹后。
這里的樹也被砍了兩棵,光線照在樹樁,樹樁旁邊站著一個人,正是左騰。
左騰還戴著那個面具,看見許問過來才把它推到頭頂,說道:“我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戴面具了。”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顯然也在顧忌不遠處的郭安。
“為什么?”許問也很小聲地問。
“下面有個山洞,洞里一股子忘憂花的味道,戴著面具都能聞得到,不戴面具怕不是要被沖死。那些浸了花汁的木片全是從里面出來的。他們管這個叫麻仙木,我潛進去看了看他們是怎么做的。從忘憂花的果實里提取汁液,浸進烘干的木片里,然后陰干。”
左騰的表情非常嚴肅,聲音又低又疾,“我聽他們說,現在這產量還算少的,過陣子忘憂花要開花結果了,那時候才是大批量生產的時候。”
“他們要用這個來做什么?”許問問道。
“對話里沒聽出來,只知道有大人物一直在催,做完就要送到他那里去。”左騰說。
許問沉吟片刻
抬頭問道:“你估摸一下,那里的產量大概有多少?”
“至少萬,十萬也有可能!”左騰顯然是有準備的,回答得很快。
話音剛落,左騰突然轉頭,與此同時,許問也轉過了頭去。
然后,左騰一個箭步沖了過去,片刻后拎過來一個人,重重地摔在地,接著一個擒喉,捏住了對方的喉嚨。
他動作極快,下手極其果斷。
他和許問是偷偷潛進來的,這山谷至少有百人,他倆一旦被發現就很難脫身,當然要第一時間把所有危險的苗頭都掐滅在搖籃里。
他手指一緊,正要捏斷那人的氣管,突然輕咦了一聲,停下了動作。
與此同時,許問警惕的表情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兩人都看見了,現在倒在地的是一個女子,一個長得頗為漂亮的姑娘!
許問低下頭,與那女子對視,首先觸及的是她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非常的大。
她看見許問,露出焦急的表情,想要說什么,但喉嚨被掐住,只能發出小動物一樣的嗚咽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然后她想比劃手勢,但是她稍微動一下,又被左騰按住了,只能用眼睛向許問求情。
許問想了想,對她說:“你要敢叫一聲,馬就會被掐死。”
左騰非常配合,手立刻加力,女子的臉瞬間通紅發紫,但她還是無比費勁地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許問又盯著她看了一眼,向左騰示意了一下。
左騰的手略微放松,但手指還搭在她的喉嚨。
女子連忙喘了幾口氣,又咳了兩聲,啞著嗓子道:“我不會叫的,我是你們的幫手!對,幫手!”
許問當然不會因為她這句話就掉以輕心,他注視著她,低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來自哪里?”
“我叫棲鳳,就是這村里人。”她啞著嗓子,說得又急又快,臉充滿憤恨,“他們占了我們的村子,種這些惡心的花,把村里人都弄成那個樣子……我恨死了,我想把他們全殺了,把花全燒了!”
她言語樸實,怒氣四溢,許問俯視著她,知道她的話是真的,全部出自真心。
他抬起頭,向左騰點了點頭,左騰終于松開手,放開了她。
棲鳳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坐了起來,盤坐在地,張著一雙大眼睛,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問道:“你們是外面來的?是官家人?準備把那些人全部抓起來殺掉的?”
“小姑娘家,怎么動不動就殺來殺去的。”左騰皺了皺眉,說道。
“差不多。”許問卻不在意,他也打量了一下這個姑娘,看出她大約二十出頭年紀,膚色微黑,有很明顯的本地人特征,只是比本地人長得更精致美麗了一些。
他對她剛才真切的憤怒有一些好感,于是主動自我介紹道:“我叫言十四,本來是為了白熒土的事情到這里來的。”
這是他一早就跟左騰商量好了的,這時候也是一樣的說法。他一邊說,一邊從懷里摸出那個陶像,遞到棲鳳面前,道:“我們無意中得到了這個陶像,知道了它是白熒土制作的,很感興趣,想找到它的原產地,于是一路找到這里來了。本來是想弄一點這種土,做一些東西的。沒想到這里變成這樣了。”
棲鳳一見到這個陶像,臉色就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她再次打量了許問,手動了一下,好像想要伸手接過,但最終還是沒有動。
許問一直在盯著她,當然不會錯過她的表情,這時他立刻問道:“你見過?”
“嗯。”棲鳳誠實地點了點頭,然后非常坦誠地說,“當然見過,因為這就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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