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回到村子里的時候,腦子還是亂糟糟的,情緒仍然深陷在神舞洞的雕塑之中,無法自拔。
石像本身擁有的至高藝術魅力與強大的情緒渲染力,其中包含的巨大信息量,每一樣都讓許問完全沉浸。
他甚至剛剛走出那座山洞,就有沖動想要返身回去,就這樣再看著那座石像,再看它個十天八天的。
他還在回味那座塔,只是個塔而已,卻像是有什么魔力,讓他忍不住想一看再看。
這座塔太厲害了,越回味越厲害,許問甚至對它的設計師有了一種仰望之感——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人,能想出造出這樣一座塔來,真想看看它最后造成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他很想再回去看看,但是不行,他是被齊如山找人叫出來的,說是有急事。
許問不知道是什么事,齊如山還賣了個關子。
許問非常難得的有點不耐煩,強按著性子才跟著那人走到了地方。
他來到的是之前那片花田,它圍繞著整座山谷,曾經(jīng)非常廣闊而壯麗,帶著殘忍的血腥的無情的美。
而現(xiàn)在,它被郭安非常徹底地燒毀了。
郭安下手非常決絕,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來這么多原油的,它們不僅燒毀了大片的花田,也滲入土中,徹底改變了這一片的土質(zhì)。
所以,盡管這土里可能還會有落下的種籽殘留,但它們不可能再等到春天死而復生,而是被永遠留在了里面,污染、**。
如今的花田再也不復許問最初見到它時的模樣,仿佛一個巨大的黑色瘡疤。
它是丑陋的,丑得令人難堪,但此時,許問在看到此地的時候,感覺到的卻不是丑,而是安心。
美麗的生命會帶來恐懼,丑陋的死亡會帶來安心。
許問看見這一片黑色與周圍飄搖的草木樹葉,突然有了一種新奇的感覺,從神舞洞中出來的那些混亂與沉迷,突然間散開了不少,他的腦子也變得清醒多了。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抬頭往方看,然后微笑了起來。
面是個小草坡,忘憂花田沒有延伸到這里,所以郭安也沒有往這邊澆油。
這里綠草青青,是同一種不知名的野草,開著叢生的鈴蘭形狀的野花,生長在被燒毀的花田旁邊,走過來就讓人耳目一新,神清氣爽。
草坡頂端,坐著一個少女,正抱著膝蓋,望著下方的花田,神情安適
她的頭發(fā)比出來時仿佛長長了一點,束成一個單束的馬尾,仍然有點零亂,被風吹得向后飄揚。
她姿態(tài)柔和,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優(yōu)雅,身體在天空與青草間劃出一道柔美的曲線,見之令人忘憂。
她留意到許問了,向這邊轉(zhuǎn)頭,然后,長發(fā)飛舞,她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向著許問奔來。
她逆著光,所有的光芒在身后承托著她,伴隨著發(fā)亮的長發(fā),仿佛給她插了一對發(fā)光的翅膀。而她的眼睛,比這澎湃的光芒更加明亮。
許問也開始跑了,然后,兩人在草坡中央相遇,連林林筆直地沖進了許問的懷里,被許問緊緊抱住,兩個人的身體完全相貼,好像兩個本就該配對的零件,嚴絲合縫地合在了一起一樣。
直到抱住這柔軟身體的那一刻,許問才意識到,自己的心里累積了那么多的情緒,沉沉地壓抑著,像火山的巖漿一樣累積,只是沒有爆發(fā)出來而已。
他緊緊摟著連林林,這段時間發(fā)生的無數(shù)事情在此刻一起涌了心頭,他的動作停住了,把臉埋在連林林散發(fā)著皂角清香的頭發(fā)里,遲遲沒有動,就這樣抱著她不放。
連林林仿佛也有感覺,她同樣摟緊了許問,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了他,沒有掙脫,毫無保留。
兩人的身影定格在草坡,遠遠的下面有人在看,沒有人過來打擾。
過了很長時間,許問才感覺到,連林林正在輕輕拍撫著自己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徐緩輕柔。
他的臉仍然埋在連林林的頭發(fā)里,笑出聲道:“你在哄孩子嗎?”
“對啊,哄一下你。我想這樣做很久了。一直沒找到機會。”連林林的聲音就響在許問耳邊,很有些遺憾的樣子。
“為什么?”許問終于抬頭,放開了連林林,卻仍然緊緊地拉著她的手不放。
“因為你不給我這個機會啊。”連林林扁著嘴說。
兩人肩并肩地在草坡頂端坐下,連林林把頭靠在許問的肩膀,說,“總是我在對你撒嬌,有時候我也挺希望你對我撒一下嬌的。要說的話,你的年紀比我還小呢,應該我來照顧你才對。”
“我實際年齡已經(jīng)二十多快三十了……”許問忍不住提醒她。
“不管!在這個世界,你就是比我小兩歲!”連林林難得嬌嗔。
許問笑了,揉揉她的頭發(fā),想了想說:“這樣說的話,其實也確實是你
一直在照顧我啊。”
“不一樣的,不是衣食住行那些。你……”連林林想說什么,但終究還是沒有說下去,只停頓了一下,對許問說,“給我講講最近發(fā)生的事吧。”
…………
從連林林外出旅游,兩人只能在許宅的光影中見面開始,給連林林講述自己最近經(jīng)歷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幾乎是一個慣例了。
當然,這種互動是雙向的,連林林也會跟許問講。
但自從她旅游回來之后,大部分時間都在同一個地方,就還是許問講得比較多了。
此時,許問整理了一下思緒,本來打算從兩人分別起開始講的,結果剛開口,“郭安”兩個字就脫口而出,跟著,他眼眶一熱,一滴眼淚莫明其妙地流了出來,劃過臉頰。
許問感覺到了,下意識伸手去抹,連林林也感覺到了他的動作,呀的一聲,用手背輕輕貼了他的臉。
“郭安是誰?”她輕聲問。
許問有些詫異。
他來有光村其實沒幾天,跟郭安打交道的時間也就這么幾天,兩人相處起來淡淡的,完全沒說過心里話。
許問看見郭安把自己連同這些忘憂花一起徹底毀掉的時候,心潮澎湃,劇烈波動,但之后將他的尸骨埋在梧桐樹前,心情已然平靜了很多,沒有過多的傷心,更沒有流淚。
他以為這是因為他對郭安的感情不夠深,只算泛泛之交,沒想到這時候在連林林身邊,他才只叫出了郭安的名字,就已經(jīng)落淚,無數(shù)的情緒糾纏著洶涌地堆積了來,將要滿溢。
他稍微定了下神,把情緒往下壓了一壓,這才回答連林林的問題:“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仰天樓嗎?吳安城那座。郭安就是建樓的兩兄弟之一。他跟他兄弟郭\/平是雙生的同胞兄弟,仰天樓建好之后,他因故得罪了晉中王余之成,被打斷了腿,并且拖延了醫(yī)治……”
他輕言緩語地對連林林講述著,心里很酸楚,過了一會兒,又有一滴眼淚落下,讓他的聲音也有點哽咽。
但他沒有停,繼續(xù)講著。
對連林林他沒有什么可隱瞞的,說得很慢也很認真,認真剖析內(nèi)心最細微的想法,一點點地講出來。
微風輕拂,清朗的陽光曬在兩人身,黑色的瘡疤一樣的土地橫在他們眼前,青綠色的野草與紫色的野花搖晃著依在他們身邊,世界寂然無聲,仿佛只余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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