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這些話在雪一的心底深埋了許久,一經說出便滔滔不絕,那種不加掩飾的鄙薄與憎恨,如最尖銳的利刃猝不及防地朝他心上狠狠扎過來。
他懵了,茫然看著雪一仇恨的目光,卻再也聽不見她后面說的任何一個字,只聽得耳邊嗡嗡作響,聲音大得仿佛下一秒他的腦袋便會爆開。
雪一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他孤身立在崔羽煜的墓碑前,覺得人好像空了一樣。
他不信。
真的,怎么敢相信呢?!
一個執著了半生的信念猛然間一夕崩塌,大約誰都承受不住的吧!
他曾經的誓言,以及那種令他最最眷戀的相濡以沫靈魂契合般的動人溫情,以及他引以為傲的美滿幸福恩愛不疑,竟來得那樣的不可接受。
他拿什么臉面站在崔羽煜的墳前?
佛說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大約佛主也從未經歷過他此時此刻的感受。
本以為,他已經讓韓德勤死得相當難看,也算是替崔羽煜報了仇了。可誰知這背后竟還有另一層被巧妙掩蓋過去的骯臟。
那一瞬間,他不知道這天底下誰還可以相信。
他榮耀半生,最后竟落得如此孤獨可笑。
他還不如崔羽煜墳上這些隨風搖曳的野草,至少能干干凈凈、毫無愧疚地陪著他到天荒地老!
然而老天似乎知曉他無法面對這一切,大約五個月以后,就在他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某天夜里,突然一道圣旨降下,錦衣衛將他鎖拿進了詔獄。
罪名是貪瀆。
其罪當誅。
然而他畢竟還有家小,即便他此刻已經不在意自己和德音的生死,可他還有老母與子女。
他豈能輕易認罪。
錦衣衛對他動了刑,可他硬是挺了下來。
那點痛比起先前心中的自責來說,算得了什么?
幾日之后,詔獄來了一位貴婦人,她約摸四十歲多,保養得宜的秀臉美得端莊而嬌艷。
穿著精美的竹月色繚綾宮裝,款款向他走來。
詔獄深冷,在陰暗而昏黃的燈燭下,他差點將來人誤認作李小仟。
待這位貴婦人在對面坐下,他才看清那是容元大長公主。
容元與李小仟有五分相似的容顏,長得像親姐妹一般,卻據說兩人之間素來話不投機,不是很合得來。
“聽說你不肯認罪。”容元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連一句廢話都沒有,“我今日來,便是想最后確認一遍!
他的心沉了下去。
“給你兩個選擇,第一,你認罪伏法,受死第二,我可以放了你,不過得由你全家老小代你去死。給你考慮一柱香的時間,一柱香之后,你若是還不肯作出任何選擇,那么你與你的家小就一起上路吧。”
“為什么?”他不懂,這是誣告。
他若貪瀆,豈會如此輕易被人抓住把柄?
容元忽然冷艷一笑,如云開霧散,霽月清朗。
“選好之后,我便告訴你!
“自然選第一個!彼能怎么選呢?
容元淡淡地道:“有一日清河身子不適,我去看她的時候,隨手翻了翻藥方!
說完,容元便站了起來,不屑地掃了他一眼之后,轉身出了牢房。
他了然地一笑,心中凄愴難以言喻。
李小仟雖然嫁給過他,可依然還是處子之身,她一直瞞著這個難堪,而容元大長公主必定通曉醫理,她不允許李小仟受此折辱。
所以他必須死。
他并沒有被冤枉,一切咎由自取。
他安靜地坐在牢房里,等候問斬的末日,可是沒有想到的是,卻等來了李小仟。
李小仟進了牢房,她穿著竹青色蜀繡宮裝,默默地看了他兩眼。
“我來送送你!彼穆曇舻,昏黃的燈燭下,已近四十的她依然美得如同那日的薔薇花一樣,潔凈、嬌艷、還有無人欣賞的寂寞。
他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李小仟身后的王嬤嬤端上來一小壺酒,還有一個酒盅。
李小仟給他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喝吧,這是最好的梨花白。”
他望著那杯酒,瑩白透亮。
他二話沒說,端起來一口悶下,香濃清烈,回味苦中帶甘,確實是好酒。
喝下之后,卻什么事也沒有。
“明日你安心去吧。來世希望你好運,不要再倒霉地遇上我了,那樣你的幸福至少能夠免去波折!崩钚∏纸o他斟了一杯,推給他。
她的聲音沒有多少起伏,沒有嘲笑的樣子,只帶著淡淡的哀傷。
“你不恨我嗎?”他疑惑地問道。
“恨你?”李小仟奇怪地道。
“并沒有。我恨的人太多了,也許是來不及恨你吧!贝蠹s是領會到他的意思,李小仟凄清地一笑,接著又恬淡道:“你不必擔心,錦衣衛沒有動你的家人!
他不是這個意思。
“是我誤了你!彼K于開口道歉,她有錯在先,可他又何嘗無辜呢?縱有千言萬語,可到最后說出口的,也只這寥寥幾個字。
“你放心吧,柳德音和你母親,還有你的兒女,他們應該不會有事的!彼抗獍,步子挪了挪,“我什么都不會做的!
說著,便招呼王嬤嬤收拾了酒壺與酒盅,倉惶般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真是個傻女人,還跟以前一樣的傻。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真正想要他的命的人,是皇上世賢!
錦衣衛一直握在皇上手中,不得他的允許,誰能指揮得動錦衣衛?
想要給李小仟出氣的,是世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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