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一茶。這
間茶舍叫做一座一茶,規矩也是一座一茶。時
隔多年,蘇籍再次見到夏宗。“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咱們還能坐在一起喝茶。”蘇籍想要慣常的微笑,但止住了。夏
宗道:“抱歉,只能請你喝茶,我已經不喝酒了。”
蘇籍瞧見夏宗的手,滿是粗糙和化不開的老繭,面上雖然沒有那種恨天恨地的狠厲,卻也沒了過去的傲慢。以
前他是夏大人,現在他更像是一個江湖客。
從前他是監管江湖的人,現在已然是人不由己的江湖人。
蘇籍感慨世事,竟能這般無常又巧妙。他
道:“不喝酒會讓你更清醒,對于你而言,清醒是一種痛苦。”
夏宗道:“我的痛苦,也有你的原因,蘇子思,你不應該這樣刻薄。”
蘇籍道:“你要找我報仇嗎?”夏
宗道:“我不找你報仇,因為真正的仇人不是你,但你可以殺我,畢竟我遲早會挑戰你。”
蘇籍道:“我殺你,你就不用糾結了。夏宗,我不是好人,我不會讓你這樣輕易解脫。”
夏宗抿了一口茶,但是他的手不自覺在抖。
他的刀法已經出神入化,手本該穩如磐石,即使從前的他,亦不會有手抖的時候。可事實是這樣,他在發抖。蘇
籍注視著他的手,流露出一絲憐憫。他道:“你后悔嗎?”
他不是同情夏宗,而是同情世間許多被當棋子擺弄的人。
夏宗道:“后悔有用嗎?”
蘇籍道:“有,至少會讓你覺得,你不是注定要成這樣的。如果無論如何都會淪落到這地步,很讓人絕望。”
夏宗道:“希望有一天你不能后悔。”
蘇籍道:“或許吧。”夏
宗將茶杯緩緩放下,手抖慢慢止住,他盯著蘇籍道:“給個痛快吧。”蘇
籍道:“我不殺你,因為我和夏家的恩怨早已在五年前那場大火煙消云散了。當然你要是想殺我,我也會如你所愿。”夏
宗道:“我動這個念頭,等于是s。我若想s,用不著來見你。”蘇
籍道:“為何一定要殺夏天?”
夏宗道:“為了修行。”蘇
籍道:“用殺害自己唯一親人的手段來n武功,這門武功真的很殘酷,料來威力一定很大。”夏
宗道:“可惜這武功不會用在你身上。”
蘇籍道:“那這樣的武功能對天子起到作用嗎?”
夏宗道:“會有一點作用。”
蘇籍嘆息道:“你父親未必希望你這樣做。”
夏宗道:“他已經死了。”蘇
籍道:“好吧,其實我對武道多少比你見解更深一點,你要不要聽我的看法。”夏
宗道:“我聽。”
蘇籍露出一絲笑容,說道:“聽到你這句話,真是難得。”
夏宗道:“我不傻,現在天下間比你武道更高明的人,沒幾個了。”蘇
籍道:“你不怕我騙你?”
夏宗道:“如果蘇子思會用這種下三濫手段來整我,我只會開心。”蘇
籍笑了笑,說道:“所以有時候敵人會比我自己還了解自己,我確實不是這種人。”他
接著又道:“你這門武功料來是走無情道的,所以要六親不認。可是你想過沒有,人出生之后,最親的不是父母兄弟姊妹,而是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殺夏天,不如殺你自己。”
夏宗若有所思道:“如果自己都死了,那怎么能練成武功?”
蘇籍道:“道家有斬三尸證太上無情的說法,依次是斬掉善念、惡念以及執念。執念便是我,斬我而明道。”夏
宗道:“我已經無善無惡,但如果斬掉執念,我的存在便沒了意義。”蘇
籍道:“這似乎是個難題,可你確實可以試試,我認為這比你殺掉夏天要好。”夏
宗搖頭道:“你只是想保住夏天。”蘇
籍道:“若真如此,我為何不直接殺掉你呢?”夏
宗一怔。
蘇籍沒有說錯。只
是他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
蘇籍靜默著,眼神忽忽然,好似飄蕩著藍天白云。夏
宗不由自主看了他的眼睛,宇宙間那些無窮妙理,都在瞬息間涌入他身體里。可是天地間的妙道太多太大,而他又太渺小。
怎樣才能接納這無窮妙道呢?肉
身是個阻礙。夏
宗突然很討厭這臭皮囊。人
身的結構實在太差了,在阻礙他更進一步。
無論是什么生命,始終都存著不斷進化的念頭,想要更好更完美。事
實上,天地間并無任何完美的事物。人
無完人!
“斬我明道。”
夏天忽然浮現了這個念頭。“
我”是阻礙自己更進一步的阻礙。為
何要進步呢,他此時根本意識不到更進一步有何意義,只是本能渴望進步。他
抬起手掌,功力貫注其中,拍向自己的腦門。
一瞬間,他失去了意識。他
都意識不到這就是死亡。
因為死亡本來就是毫無意識,是一場永不會蘇醒的睡眠。
不知多久,這一場永恒的沉睡突然醒了。
夏宗眼睛很花,慢慢聚神,看見眼前的蘇籍。
本有無數蘇籍的重影,最終合成一個。“
你救活了我?”蘇
籍道:“理論上是這樣,如果沒我,你會徹底死亡。”
夏宗道:“我不會感謝你。”蘇
籍道:“不需要,現在你有什么感覺?”夏
宗道:“沒有。”蘇
籍道:“看來我的方法還是不對。”
夏宗道:“不過你的目的達到了。”蘇
籍道:“你現在有了新的想法?”夏
宗淡淡道:“我可以選擇讓自己死,也可以選擇讓自己茍活下去,我的人生并非是一潭死水,只是我把它當做了一潭死水。”蘇
籍露出意外的表情。他
拿夏宗做了個試驗,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
反倒是夏宗變得讓他刮目相看。他
道:“你居然能領悟到這一番道理。”夏
宗道:“如果你要殺我,我會盡力從你手中活下去。命運當如河流,縱然流向同一個歸宿,但也當有無數細流。”
蘇籍嘆口氣道:“現在反倒是我有些糾結了。”
夏宗道:“那你糾結吧,我走了,你猜我殺不殺夏天?”
他留下這個問題,離開一座一茶。蘇
籍手指抬起,然后放下,又再次抬起,再度放下,反復多次,直到夏宗不在他的感應范圍。
只要他一彈指,世間再無夏宗了。最
終他沒有選擇這樣做。“
客官,你的茶錢還沒有付。”蘇
籍愕然。
他道:“他沒請我?”店
小二道:“對了,還有剛走那位客官的茶錢。”
蘇籍掏了掏腰包,發現他沒帶錢。店
小二露出鄙夷之色,說道:“你別裝了,你穿這么好,連茶錢都舍不得嗎?”蘇
籍道:“好吧,現在給你個機會,你請我喝茶,或者我把這顆扣子給你。”
扣子是金色的,真金做的。
店小二道:“我當然要扣子。”
蘇籍攤手道:“給你。”他
拿了一顆扣子當茶錢。店
小二露出喜滋滋的神情。
接著蘇籍道:“我覺得你可以辭了這份工作。”
店小二道:“為什么?”蘇
籍道:“因為你沒眼力,跑堂的若是沒眼力,很容易招惹禍事。”店
小二道:“那你說說我怎么沒眼力?”
蘇籍道:“你可知道我是誰?”店
小二道:“你還能是天王老子不成?”蘇
籍笑道:“天王老子在這一帶見我也得裝孫子,記住了,我叫蘇籍,字子思。”“
什么?”店小二一臉茫然,只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最后反應過來,大叫一聲,成一灘爛泥倒在地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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