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的北京,一個天高云淡的秋日下午,薛家院子里靜悄悄的。
“咯吱”一聲,東廂房門開了,薛家的老媽子韓媽和小丫頭合抬著一張烏木鑲大理石圓茶幾,一步一步挪到院子里,安在大槐樹底下。韓媽站在槐樹底下略微歇了口氣,反手錘著腰,說道:“小翠,再泡壺茉莉花茶來。”小翠應聲而去,很快端來茶,還配了四樣點心。
布置好了茶點,小翠道:“我去請太太”,一扭身朝北屋奔去。一會兒工夫,北屋的門簾子一掀,走出一位容色清麗的婦人,穿著時興的天青色喬琪絨旗袍,看上去頂多三十出頭。韓媽笑道:“太太,趁著今天天好,在院子里坐坐,比悶在屋子里強。”
薛太太走到槐樹底下,慢條斯理地揀一張凳子坐下,笑吟吟地道:“韓媽、小翠,家里也沒有多的人,都坐下吧。”自從薛家老爺過世,薛太太身邊得力的人,就只有韓媽和小翠了。韓媽是薛太太的陪嫁丫頭,在薛家很有臉面,小翠心思伶俐,做事麻利,很得薛太太的賞識。當下兩人坐下來,薛太太撿起桌上的一份《晨報》,看得津津有味。
“咚咚咚”,銅門環打在大門上發出三聲銳響。薛太太看報正入神,頭也未抬,吩咐道:“小翠,去看看誰來了。”小翠正磕著瓜子,聽見薛太太的吩咐,答應了一聲是,丟下手中的瓜子,邁著輕快的小碎步朝門口走去。
薛太太翻完了社會新聞,一抬眼,只見小翠陪著本家三叔走進來。
十年前薛老爺撒手西歸,丟下諾大的一份家業和年僅七歲的女兒,這些年來薛太太獨自拉扯著女兒過活,不得不萬分小心,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對付。薛三叔是薛家的族長,一個不折不扣的前清遺老,一向嫌貧愛富,主持族中的事務多有不公。薛老爺過世沒多久,薛三叔憑著自己族長的身份,口口聲聲讓薛太太在族中過繼一個侄子過活,薛太太硬頂著死活不肯答應,從此與薛三爺結了怨,兩家基本上斷了來往。
此刻薛太太直皺眉,心里頭先防范起來,暗想:“這么多年沒來往了,管你打什么主意,反正我沒有便宜給你。”她不動聲色地站起來,笑瞇瞇地招呼道:“三爺您來啦,快請坐。”薛三爺剛進門,韓媽就起身張羅茶水去了,此刻一杯滾燙的茉莉香片已經擱在薛三爺的面前。
多年不見,薛三爺越發干瘦,更見老了。他穿了一身古銅灑金的長袍馬褂,一根稀朗朗的花白辮子盤起來藏在瓜皮小帽里頭,頜下飄著幾縷山羊胡子。他將長袍前襟一撩,就勢坐下,開口道:“太太,您興致好,帶著下人賞秋景呢!”
薛太太笑道:“可不是!在這京師住著,夏天熱得要命,冬天滿城黃沙,就這秋天清爽。”薛三爺道:“說得是。我昨兒個剛從潭柘寺回城來,站在那山上看這北京城,天高云淡,真是心里舒坦。”
薛太太心里嗤笑,不知薛三爺領頭的一幫遺老又在鬧什么幺蛾子了。沒等薛太太開口,薛三爺很有興頭地說道:“我們復古社這次在潭柘寺召開全社大會,大家都說尊孔復古才是正道。哼!我看這幫總長議員天天喊著共和,卻忘了祖宗舊制!”
薛老爺生前雖然當過光緒朝的國子監祭酒,薛太太卻是個新派人物,對滿清遺老那一套一點不感冒。她懶得接口,面上微笑著,讓小翠端上瓜果來招待薛三爺。薛三爺見薛太太淡淡的并不接口,頓感意興闌珊,端起茶來呷了一口,從盤子里撿起一顆干果扔到嘴里嚼起來。
冷不防一團白影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在茶幾上,唬得薛三爺一哆嗦,兩撇山羊胡子跟著顫了兩顫,在一旁伺候的小翠忍不住撲哧一笑,連忙用手捂住嘴。薛三爺定睛一看,那團白影拖著一個大尾巴,一溜煙躥回樹上去了。
薛三爺驚魂未定,顫聲道:“這是什么東西哪?”韓媽忙答道:“三爺莫要驚慌,這是我們小姐養的松鼠,剛才從樹上下來偷果兒呢!”薛三爺道:“云珠自小就活潑,喜歡養個貓兒狗兒。”薛太太說道:“可不都是云珠慣的,這么大的姑娘了,還跟個孩子似的,一放學回來就逗這松鼠玩。慣得這小東西一點也不怕人。”
薛三爺道:“說到云珠這孩子,其實我今天登門,就是為著她。”
云珠可是薛太太的心頭肉,薛太太頓時心里一緊:“三爺有話盡管說。”薛三爺摸摸幾縷焦黃的胡子,說道:“云珠這孩子,今年十七歲了吧,我今天腆著這張老臉,想喝一碗冬瓜湯。”(老北京風俗,把做媒叫做喝冬瓜湯)
薛太太答道:“哦,不知三爺說的是哪戶人家?”薛三爺道:“我一說您準知道,五品銜南書房行走嚴觀復的大兒子嚴啟夢,今年二十五歲,論根基,論人才,都不委屈云珠。”薛老爺在世的時候,薛嚴兩家常常走動,彼此都很熟悉。韓媽一聽,心里連叫不妥,苦于沒有她說話的份,只得拿眼光瞧著薛太太。
薛太太一聽這話,火氣直往上冒,暗想:“嚴觀復那個大兒子,五短身材,一雙綠豆小眼,逛窯子,捧戲子,是個出了名的二世祖,這樣的人,你薛三爺也好意思上門來提親!若是換了別人,我一棍子攆他出去。”
薛太太一轉念,隨即明白了:“嚴觀復最近和紫禁城里的溥儀打得火熱,溥儀一高興,賞了嚴老頭一個南書房行走,你薛三爺休想拿我們家云珠去巴結他!”(1912年,清帝溥儀宣布退位,不過仍然居住在紫禁城里。清朝的遺老遺少仍然尊稱溥儀為皇帝)
薛太太到底是有涵養的人,按下一肚子火,說道:“云珠還在上學呢,親事先緩一緩,等她畢業再說。”薛三爺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一向反對女子接受教育,他連連搖頭,不以為然,說道:“這就是你當媽的不是,云珠上的那個高等師范學校,男女混雜,不妥當,不妥當!”
薛太太道:“我們家老爺在世的時候,雖然點過翰林,做過國子監的官,可我們不像那些舊式人家,我就贊成女孩子上學,就是以后當家理事,也用得著。”韓媽在一旁幫腔道:“是啊,三爺,我們小姐在大學念‘英格勒死’,以后有了姑爺,好和姑爺一起出洋呢!”
小翠打斷道:“韓媽,你念錯了,昨天小姐剛教會我,是‘英格列斯’!”薛太太忍不住一笑,說道:“云珠在大學念英文,學點外國話,對將來有好處。”韓媽接口道:“三爺,你看那狀元夫人賽金花,跟著狀元公出洋,出的風頭可大著呢!”
薛太太一聽這話,不滿地瞪了韓媽一眼,韓媽心中連連叫悔,暗想:“賽金花可是給人家做小,又是個妓女,怎么能和小姐比呢”,自悔失言,滿臉漲得通紅。
一提到外國話,薛三爺滿臉鄙夷之色,不屑地說道:“洋人那點東西,奇巧淫技罷了,哪里比得上我們老祖宗那一套,你看看現在的時局,成什么樣子!放著圣人書不讀,學哪門子外語!再說了,這女子無才便是德,念了學堂,心就野了,哪里還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在心里。”
薛太太滿臉不悅,說道:“三爺,你這話就差了。我們管教孩子,就是一個‘嚴’字,哪能由著她?即便去上學,每天車接車送,錢貴寸步不離的跟著,能有什么事?你看看現在稍微體面點的人家,誰家的女孩子不上學?”
薛太太是個厲害人物,薛三爺雖然是族長,也懼她三分,再加上今天上門提親,也不便和薛太太爭辯。薛三爺喝了一口茶,把話題轉到正題上:“嚴觀復的大公子,也是念過大學的,忠義孝悌,樣樣不落,和云珠年齡也相當,外加一表人才……”
沒等薛三爺說完,薛太太打斷道:“三爺!我就云珠這一個女孩子,也舍不得她到別人家去,那嚴觀復的大兒子,愿意到我薛家當上門女婿么?”“這……”薛三爺萬萬沒料到薛太太這話,一時竟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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