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兒說的玩笑話，張銘沒有當真。不過他卻更相信賈寶玉的那句話：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讀不懂的人，都認為這混賬話定出自天下第一浪蕩情種之口，不過是沉溺閨閣的小男人情懷。假如鹿兒不曾走進自己的生命，張銘對這句話的看法也大體如此。
鹿兒總以甜美的笑容面對這污濁的塵世，張銘卻知道鹿兒并非自欺欺人。她真的從來就沒有恨過，心底最干凈的人是沒有恨的：
把張銘推回靈兒的身邊，鹿兒不曾有一刻后悔；
遭遇閨蜜的無情掌摑，她只是轉過身去對丈夫許下“我愿意”的誓言；
相擁忘憂湖的生死之夜，熾烈的少女心交換了張銘的體溫；
相依忘憂亭的明月之夜，她把玲瓏女兒心托付給今生唯一的情郎……
張銘此刻釋然了。多年以來，內心的情殤，對鹿兒的歉疚，對靈兒的憤怒都是教條之人的愚蠢形狀。其實一切造釁開端都是自己的作繭自縛！
鹿兒無怨無悔，她原本就認為應該把甄別今生最愛的權利交給張銘。問題出在張銘沒有跟隨自己的本心做出選擇。道義與真愛原本可以兼顧，前提是懂得在適當時刻抽刀斷水。
想明白了這一切，張銘突然意識到。他眼中心如蛇蝎的靈兒，不過是另一個可憐的女子。世上因愛生恨的真情兒女，哪個不是遭遇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辜負？
“聽說靈兒在美國離婚了……”
還是鹿兒率先打破了長達三分鐘的沉默。
”哦，是的。靈兒的母親昨天在美國給我打了電話，很傷心。”
張銘喃喃地回應。
“聽說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美國人James，有嚴重的暴力傾向，警方已經介入調查了是嗎?”
鹿兒焦急地追問。
”具體細節我不清楚，只是聽說人身傷害的鑒定結果出來了，James入獄五年。”
張銘音量很小，鹿兒勉強聽清楚了。
”如果有可能，回美國的時候替我看看她。你也知道，我不大方便和她聯系了……“
鹿兒的表情極憂傷，毫不做作，一如靈兒是她世界上最好的閨蜜。
張銘回到了一個職業醫生的狀態：
“不說她了，記住嚴格按照產檢時間來找我，你現在一切指標還是不錯的。雖然說現在晚育的女性很多，但是33歲首孕還是接近了高齡產婦，一切馬虎不得。“
鹿兒依舊笑的那么清澈，甜美：
“張主任，我們母子平安，一家人的幸福都交給你了哦！”
張銘一愣，瞬間竟生出片刻錯覺。須臾回到現實世界，才意識到鹿兒口中的“一家人”沒有自己。
之后張銘的時間表是按月計算的。盡管每日開會，手術，門診，查房幾乎填滿了他的所有工作時間。然而張銘從鹿兒的寶寶監測出第一次胎心跳動開始，精心守護著一對母子的平安。鹿兒所有的產檢，B超和化驗報告均受到這位頂級產科醫生最悉心的關注。
孕期37周，鹿兒分娩之前的最后一次產檢。張銘仔細分析著鹿兒9個多月來的每一份入院檔案。剛子在焦慮與興奮中期待著自己人生的晉級時刻。眼下，除了照顧好鹿兒的飲食起居，他也做不了別的。
張銘如同跑道上握著接力棒奔跑的運動員一般緊張。他要做好鹿兒生命中最重要時刻的持棒人！因為這個時刻一旦結束，接力棒就要徹底還到剛子手上。從此鹿兒的生命中再不會發生與他相關的任何事情。
胎兒發育一切正常，但是一項指標讓張銘心頭一緊。B超預測寶寶體重大約7斤8兩，尤其頭部偏大。鹿兒雖然有自小練習游泳的身體基礎，但天生骨盆偏窄。加上分娩時年齡已近34歲，順產幾率不大！
鹿兒頗有些遺憾。雖然是胸外科醫生，她也知道胎兒自然分娩對寶寶發育有好處。剖腹產的寶寶往往長大后會和自己一樣性格敏感而纖細。
“真遺憾，我就是剖腹產兒。本來和剛子商量，無論如何我也要努力自己把寶寶生出來呢。”
鹿蘋說到此處，溫柔自然地看了剛子一眼。
緊張的剛子追問張銘：
“哥們！我是外行啊，你可別笑話。鹿兒剖腹產應該安全吧？”
鹿兒撒嬌中略帶一絲嗔怪的拽了一下老公的袖子：
”別少見多怪！剖腹產是產科最常見的手術。張主任如今是之江醫科大的臺柱子，要不是看在你這個沒出息哥們的面子上，才不會主刀我們這種小手術。你就別神經兮兮了！”
謹小慎微，出言謹慎是西醫的特點。一個不起眼的小病，醫生往往都要左右排查，再洋洋灑灑寫上一堆看不懂的病歷，就是不肯給病人一句準話。就更不要說剖腹產這樣的住院手術了。
不過眼下，張銘卻沒有和剛子與鹿兒說任何“專業的廢話”。
一句簡單的“交給我了”，代表了一切……
鹿兒臨走前還叮囑剛子：
“你給我記住，咱們張主任一個月不知道要上多少臺大手術，沒事不許跑來煩人家。尤其手術那天，什么麻醉風險、手術風險、意外風險會讓你簽一堆‘生死狀’。這是醫院的規矩，閉著眼睛簽字就好，千萬別大驚小怪。”
張銘笑了，讓鹿兒沒事別再數落剛子，孕婦家屬緊張原本也是正常的。并叮囑剛子兩周內盡快給鹿蘋辦住院手續。只有床位安排下來了，他才能申請手術。
一周以后，醫大附院六病區68床提前掛上了“李鹿蘋”的名字。一般情況下，這種人滿為患的大醫院床位十分緊張。正常分娩的孕婦需要有了宮縮才能申請入院，最多能比預產期提前兩三天。
張銘特意為鹿兒下了“產婦骨盆異常，需提前兩周入院觀察”的診斷，再加上是本院職工。鹿兒提前兩周就順利入住了兩人間的高級病房。其實鹿兒的情況很穩定，兩周后才到預產期，張銘這么做只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
68床每次都排在張銘查房的第一位。當然職業操守森嚴的張銘會認真的對待每一個病人。只是鹿兒能夠感受到，張銘的早間例行查房，是她內心最踏實的時刻。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順利，然而當天下午一名前來探病的本院同事給鹿兒分享了一則醫院的八卦新聞。
大家今天上午都在議論，張銘突然以手術排期較多為由，準備推掉后天赴美國出差的行程。院長王明輝聞聽后在會議上大怒！張銘推掉的是UCSF最重要的學術年會，國內學者受邀前去發表主題演講是鳳毛麟角！醫院上下都知道王明輝一直力薦張銘接任婦產科大主任。大家私下議論，要是張銘真推掉了這次機會，這個位置的競爭似乎還有懸念……
當天下班時間，張銘收到鹿兒的短信。立即趕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園，鹿兒在那里等著他。
雖然臨產前夕，鹿兒散步看起來還是行動靈活。張銘從背后觀察，鹿兒纖細的身材幾乎沒有走樣。鹿兒的孕肚幾乎完全向前凸。
按照民間的說法，“女兒懷在腰上，男孩懷在肚上”。鹿兒肚子里八成是個調皮的兒子。當然有張銘這樣的近水樓臺，鹿兒早就知道了這一結果。
這次的交流很簡短直接。鹿兒希望張銘按時去美國參加會議，別讓院長失望。張銘回國的時候，正好趕上預產期，不會耽誤事情的。
不出鹿兒意料，張銘開始硬拗理由，說這個安排與她的手術沒關系。鹿兒簡潔干脆的讓張銘做出選擇。要么后天飛去美國，否則她明天就會去院里申請更換手術醫生！
張銘此刻突然陷入莫名地恐慌！五年前，鹿兒也是這般毅然決然，將他推去了美國。如今，被同樣一個女子，推向了大洋彼岸的同一個國家。雖然此刻，他不再如五年前那般舉棋不定。這一次，他原本可以再執著那么一點點……
看了看手表，剛子還有十分鐘左右就會趕來給鹿兒送飯。鹿兒讓張銘回家，臨行前再三保證，張銘只顧安心去開會。她保證和剛子解釋清楚，張銘短暫離開幾天，絕對不會有什么影響。
兩天后，首都國際機場。國際航班艙門關上的前一刻，張銘仍然無比確認自己的本心是想要留在這片土地上！他內心賭咒發誓，下一次，無論任何人的阻撓，他都要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人生最重要的抉擇。
然而，命運何曾垂青過放棄本心的人，每一次的揮霍都注定要付出代價……
兩周后，張銘默默地離開王明輝的辦公室。他沒有趕去殯儀館與鹿兒做最后的告別，他覺得自己不配。
當天晚上，張銘在剛子家樓下轉了兩圈。想從剛子那里領回五年前躲過的那一頓拳腳。但最終還是離開了，他知道剛子下不了手。
張銘開著車，孤魂野鬼般游蕩在江城的大街小巷。車最后停在了忘憂湖畔的牛頭渚上。那是初秋的第一個月明之夜。那一夜，牛頭渚上，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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