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這個叫做夏桑的年輕女子整個人仿佛是紙片做的一般,小風一吹,即刻便會散架。什么是皮包骨頭,什么是骨頭架子,以往常鉞最多只在書卷當中見過,沒有想到今日卻是親眼得見了。
他重重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后退了半步,重又作揖行禮:“這位姑娘,是小生失禮在先。還請”
凌玨將手掌伸在半空之中,橫在了常鉞交叉的雙臂之下虛墊了一墊:“還請你說明來意可是我那大姐姐她的主意”
夏桑面色憔悴不堪,白著雙唇,只極力地搖著頭:“不,不是。”
很多人都說書生是一肚子的花花腸子,其實這不過只是因為他們熟讀沉博絕麗的詩詞歌賦。久而久之,便對萬事萬物比常人多存了那么一絲的多情。
常鉞亦不能跳出這個圈子,他生來便喜好風花雪月,并沉浸其中。因而透過他眼中看到的世界,絕大部分都是只有美的一面。就算看到不堪如其父的事跡,他也只會選擇蒙蔽雙眼而達到麻痹內心的不忍與不愿。
一看到夏桑的這個樣子,早已牽起了常鉞心中的不忍。他雖然被凌玨擋在身后,但還是伸手扯了扯身前人的衣角:“她一個姑娘,你犯得著動這么大的火氣嗎?”
“一個姑娘?一個姑娘能做得出來她做的事情嗎?”凌玨心中更因為常鉞的不理解而火氣倍增,不由地揚手甩開了常鉞:“這是我們凌家的家事,你先別管。”
常鉞哪里見過這樣的凌玨,印象中,凌玨向來知進退,無論遇到多么棘手的事情,他似乎總能將分寸拿捏得當。在他身上,才當真配得上“溫潤如玉”這四個字。
原來,再是謙謙君子,那溫和有禮也不過是沒有觸及到他的痛處而已。
常鉞訕訕地罷了手,講真的,他還是有些對這個樣子的凌玨發怵的。
何止是認識不久的常鉞被他這個樣子嚇得一愣,便是夏桑都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開口就是求饒之言:“玨公子,婢子求求您,瑤嬪娘娘的事情不敢再耽擱了啊!”
常鉞聽到現在,基本也大致猜出了一些。這個喚做夏桑的宮婢此前應該是侯府里的下人,正如凌玨所說,這是他們平陽侯凌家的家事,他的確不應插手。
凌玨的眉頭反而松快了不少,只嘴角露出了一個很是巧妙的弧度,似笑卻是非笑:“夏桑你怎么總是學不乖?”
夏桑耷拉下去的肩膀抖動得愈發厲害,整個人趴伏在地上,顯得異常地可憐:“婢子,婢子現在絕對再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常鉞見狀還是不忍心得厲害,卻更明白,這個時候不是他該插手的。
凌玨依舊不肯讓路,橫在當中,沒有一點讓步的意思。他記得這個夏桑不安分守己的過去,也更加記得她甚至想要賣主求榮的惡劣行跡。
在他這里,夏桑甚至早與罄竹難書的奸佞邪臣不相上下了。那日趕她出門的時候,是玥兒再三阻攔,如若不然,當時便要讓夏桑付出些代價來:“瑤嬪讓你做什么?”
凌玨之所以說夏桑學不乖自然是有原因的。她既然此前一直服侍在凌玥身前,就應當知道,他們兄妹二人早與凌瑤不和。如今冤家路窄,再度見面,她既然還敢拿凌瑤來壓他,可見是不知死活。
夏桑垂首,也知曉,她如果再不交代清楚,玨公子是勢必不會放她離開了。
無奈之下,她也只能選擇一五一十地說出口:“昨夜婢子奉瑤嬪娘娘之命,去冷宮送釀好的百花甜酒。結果半路出了差錯,甜酒灑了,所以,所以今日才準備去再領一壇新的來。”
夏桑進宮的這些日子以來,越發地將心性給消磨了個干凈。
凌瑤若是打她罵她,一開始的心中許是還或有不平。可時日一長,居然習慣地認命了。
就好比此時,交待出原委之時,夏桑對自己剛剛去慎刑司領了罰的事情選擇了緘口不言。
那是因為她知道,說了無濟于事,難道還能指望這個視她如仇敵的玨公子去抱打不平嗎?
沉默,在這宮里只有沉默,才能讓主子盡可能地安心,才能讓自己的生活過得稍稍順遂一些。也僅僅只有如此了。
凌玨自然不會知道夏桑心里的這些變化。他只從夏桑的回答里在拼接一些盡可能有用的蛛絲馬跡。
聽上去倒確實是凌瑤以往慣用的招式伎倆,賄賂和討好,只要是些歪門邪道的事情總少不了有他這位大姐姐的摻和。
可是,賄賂送禮送到冷宮這樣的手段倒是第一次聽說:“你說,凌瑤差人送禮到冷宮是為何?”
夏桑繼續垂首,這一回恨不能把額頭貼到地上:“婢子,婢子真的不能再說了。不然的話,瑤嬪娘娘會打死婢子的。”
夏桑抬眼偷偷瞄了一眼不為所動的凌玨,干脆一狠心,在冷風中卷起褲腿和袖口,將那上面的傷痕都露了出來。
露出來的部位不過只有這么幾處,可上面的傷痕卻是花樣百出。常鉞只那么一瞥,就至少瞥到了鞭子抽打過的痕跡,指甲掐過的傷痕,還有一些塊狀的淤青。
“真是”即便是只看一眼這些傷痕,都是活活遭罪。常鉞不敢想象這些傷疤是怎么來的,只能再次側目別開頭去。同時一邊在心中懊悔不堪,他剛剛就不該扭過頭來去看。
“這是你摔的”凌玨皺起一對好看的眉頭,他也沒有想到,凌瑤下手會如此狠毒。
他這樣的問話,像是燃起了夏桑心中早已熄滅的火花。
夏桑頓了片刻,聲音都不自覺地亮了起來:“是昨晚婢子灑了百花甜酒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有些結冰的冰面上,這才摔倒的。”
雖然她不知道,放著身上的其他傷痕不問,獨獨問那片淤青是為了什么?但是,世子對她總算還是有些關心的,不是嗎?哪怕這份關心是源自怨恨,那她也認了。
什么情感,都好過陌不相熟。
她害怕極了宮里的寒冷孤獨,因而一旦有什么機會,她還是會選擇拼了命地往上爬,就算會摔得很慘。就算結局是如飛蛾撲火一般地自取滅亡,也好過一日一日地孤獨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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