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應龍神君和戚曉風說了很多，大部分是他個人往事，還有一些，是三界近幾千載光陰的諸多變化，他跟他談起曾經深愛的女人，談起家鄉差點要了他性命的火山，談起他的父母，祖父，外祖父，談起那場驚心動魄的逐鹿之戰，談起大禹治水，談起涂山氏，談起他曾經辜負過的女神仙，談起坐上天君之位的兒子……

    那么多的往事，不是一夜的光陰就可以說完的，說到最后，連青鳥都熬不過困意鉆進應龍神君的衣服里貼著他的胸膛睡去，似乎那里的溫暖讓它覺得無比安全。戚曉風看著那鳥夢囈般的輕鳴覺得好玩，這么有靈性的鳥兒，昨晚聽半耳白狐說過，已經跟了應龍神君千載光陰，一直都被神君用血養著，卻到現在也沒修成人形。

    狐帝的兒子趁酒醉開玩笑，說沒準應龍神君的血出了問題，或者這鳥資質奇差，悟性極低，根本修不成人形。那鳥當時已經醉到飛不起來，但聽這玩笑，還是連蹦帶跳蹦到狐帝兒子的身上用嘴去扯他的長發，怎么看著都不像資質奇差或者悟性很低。

    而應龍神君的血也沒有任何問題。因為太陽升起的時候，那對白狐兄妹告辭回了狐貍洞，約莫剛穿過仙障，應龍神君手里藍光一現，就變出把鋒利的匕首來，青鳥一下就醒了，從他懷抱里飛出來，落到他手邊，低頭看了眼那匕首叫了兩聲。戚曉風看他拿著匕首走過來，警惕地支起身子退到巨石邊緣，后面是黃潮洶涌的水，如果應龍神君有任何動作，他都能從這個位置跳下去，游進黃潮中找機會逃走。

    戚曉風的水性不太好，其實這個打算基本沒取勝的機會，應龍神君的真身是一條應龍，他看到過他潛水的速度，龍在水中的游速，根本不是他這樣的半血狐貍可比的。

    應龍神君抬起刀的剎那，戚曉風一只腳已離開了石頭邊緣，身子傾下去的一刻，迎接他的卻不是預料中的沉溺感，而是黃潮的水形成一股漩渦升起，將他狠狠拍回大石頭上。

    “我對殺你沒興趣。”

    應龍神君對他的疏離有些失望，戚曉風從大石頭上爬起來，看到他將袖擺挽了挽，拿起剛剛飲過酒的杯子倒干凈，然后在自己左手的手肘上割了一道細長的口子，血很快就漫了滿滿一杯，應龍神君將整杯血遞過來，戚曉風沒敢接。

    “這是……做什么？”

    “救你。”應龍神君說的輕描淡寫，將傷口湊近青鳥，那鳥卻沒去舔舐，血滴在袖子上的時候神君蹙了蹙眉，青鳥才乖乖伸了小嘴去喝。“狐帝劍上粹的毒很特殊，解藥需要到天宮去找太上老君索一種仙丹，我最近懶沒去找那廝下棋賭藥，只能用血里的修為救你。”

    戚曉風明白了，接了杯子，嗅了嗅杯子里的龍血，被血中彌漫的精純仙氣嚇了一跳，這血入喉極涼，凍得他一個哆嗦，很快就能感覺到隱隱作痛的傷口不那么疼了，青鳥沾著一嘴的龍血很奇怪地望著他，似乎應龍神君極寒的血液并沒有對它本身造成什么影響。

    直到青鳥喝飽飛回神君懷里，神君才用右手的指尖抹了把傷口，那道口子附近的皮膚瞬間顯現出亮白的鱗片，然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愈合，等那道口子徹底不見了，龍鱗也徒然消失。神君用衣衫輕柔擦了擦青鳥嘴上的鮮血，囑咐他好好休息，又化作一條白龍張嘴含住青鳥潛入水中。

    戚曉風對著水里的漩渦撇了撇嘴，都聊了這么久已經可以算朋友了，他怎么還是不信任他，還是覺得他隨時會吃了他的鳥的樣子，一只幾千年都不會化人形的青鳥有什么寶貝的，他要是真喜歡，趕明等他好了，就去黃泉彼岸逛逛，幫他再抓一窩回來當作謝禮。

    其實戚曉風也聽說過青鳥和應龍神君的緣分，據說自從女魃死后，神君失魂落魄終日消沉于彼岸黃泉，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只有這只不知從哪兒飛來的青鳥一直陪著他，而應龍神君也是因為這只青鳥的陪伴，才放下酒壇從彼岸走出來，同時也從情傷里走出來。

    這世間哪有什么完美的戀情，最終的結局，不過是生離和死別二者擇一。

    戚曉風在凡間村落的時候，就見過太多類似的悲劇，他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為應龍神君的深情所動，但又懷疑過故事本身的真實性，一方面是類似的演繹實在太多他在村里的說書先生那里都聽膩味了，換個人名換個情節似乎又成了另一樁故事。另一方面就是傳唱的應龍神君背負的筆筆情債，和青丘兩任帝姬糾纏不清的關系，還有民間傳唱的各種版本中不計其數的女子。

    這么多情的人讓他在一個女子身上癡情至此，戚曉風覺得不太可能，然而和應龍神君呆了一整夜，聽他說了一整夜往事，應龍神君曾經消沉彼岸的事兒卻是真的，戚曉風忘不了他說起那些時，被星辰照耀下的碧藍的眼睛，那樣深沉的目光里依舊可以窺見一往情深，只是如同丟入黃潮的石頭，最終還是沉寂在了波瀾里。

    一夜相處讓戚曉風開始懷疑民間傳說的真實性，昨夜閑聊，又喝了不少酒，他向應龍神君求證那些故事，得到的回答有些不盡人意，卻也算得一種回答。

    “凡間還傳言，應龍分兩種，一種為毛犢和羽嘉所生，生鳳凰、麒麟。一種是龍修煉所化，五百年為角龍，角龍千年為應龍。”應力神君如此道，“但我父親是麒麟，母親是應龍，一母同胞的兄長是麒麟，嫁去鳳族的姑姑也是麒麟，姑姑所生的龍鳳胎，男者為鳳，女者為凰，我的兒子只是普通的一條小龍，從這盤古辟地女媧補天至今，還真沒聽過有哪條小龍修成應龍的……”

    應龍神君的言下之意戚曉風聽得明白，就是讓他別去相信市井留言，應龍神君在說這些時眉宇間可以窺出些蔑視，戚曉風覺得他骨子里是有些清高的，在一些方面，他似乎有些蔑視凡人。想也可以理解，一個僅憑臆想就編綴各種各樣傳說夸大其詞的種族，如何讓此類神君高看。

    戚曉風躺在大石頭上，又考慮起拜師一事，他的體溫很低，即使現在太陽高掛照在他身體上，還是感受不到一絲暖意，竹林里的鳥已經嘰嘰喳喳叫起來，想到那只被帶入水底的青鳥，戚曉風覺得它如此可憐，就因為攤上了一只應龍，連在岸上過夜的權利現在也被剝奪了。

    還是拜師吧……

    戚曉風嘆了口氣，在顫抖和寒冷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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