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大雪。
錢塘很少下這么大的雪,晌午的時候,岸上的漁夫正要解船,卻見江面早就結了冰,漫天飛雪中,隱約可見孤舟一梭蕩在江面,船頭坐著個人,深冬時節,卻只穿一襲單薄的白袍。
那梭孤舟很奇怪,沒有船槳沒有船篷,船上的人也沒有動,那舟卻破冰前行離岸漸遠,只是片刻工夫,就要駛至江心。從這個角度看,船上載著許多東西所以吃水很深,但沒法看清載的是什么,只從輪廓大概看出是些圓滾滾的東西。
“快些回來吧!這個時節出船危險!”
漁夫卯足力氣對著江中喊,穿白袍的人仍然坐在那里,孤舟遠影,襯著漫天雪光山色,如同一幅畫。
這雪下的很大。
漁夫在江畔打漁半生,極少見過今日這么大的雪,雪花雖然迷的他睜不開眼睛,但不知為什么,他確定穿白袍的人轉頭看了他一眼,這么遠的距離,目光所及該是看不清他的面容的,漁夫也確實沒看清那人長相,但不知為什么,他就是看清了,他看清那個人有一雙碧藍如海的眼睛,眸光傷感,只是匆匆一眼,就有種無法形容的絕望窒息。
莫不是妖怪!
漁夫心里一驚,早年雖聽同村人說親眼在錢塘江見過游龍出水,聽說那龍長著紅棕色的鱗甲淡黃色的犄角,尖牙利齒威風凜凜,和傳說中龍的樣子一般無二,而且村里人見過這龍不止一次,所以大家都知道這錢塘江有神龍庇佑,每過佳節,總會幾個村子聯合祭奠一番,每出船打漁都要焚香,每回撒著長得奇怪的魚,也虔誠放生,生怕誤捉了神龍子嗣,大抵也是神龍庇佑,這錢塘江向來風平浪靜,幾乎沒有妖孽作祟,按理來說,這男人要是個妖物該不會如此沉著坐在這里,難道他就不怕神龍出水向他問罪?
思及至此,漁夫定了定心神,遠遠看到白袍男人似乎抬手將一件圓滾滾的東西丟進水里,等了一會兒那東西漂過來,漁夫這才認出那是一個空酒壇。
是上好的花雕啊!
漁夫在心里嘆了句,喉嚨有些發癢,他平日打漁所得,除了養活一家老僅剩不多的都孝敬給鎮上酒家,但從來不敢買這么貴的,鎮上那家有名的酒坊專釀這種花雕,分了大壇小壇裝盛,一小壇價格就是他打漁大半年的收成,更何況是這樣的一大壇。
那那船上裝的都是這種酒了
漁夫看著遠處吞了吞口水,他猜那白袍男子應該是個富甲一方的財主,畢竟沒聽過哪個妖怪這么有錢的。
富貴人家的公子哥真會玩!
漁夫瞟著天上的落雪搖頭,這個時節泛舟飲酒還穿那么單薄,真是沒罪找罪受。
將漁搭在樹杈上收拾船索準備回家,回頭又瞟了那男人一眼,他站了起來,仍舊沒有任何動作,但那梭舟就是泛著波瀾遠去,蕩過江心,駛往更遠的地方。
“真他娘見鬼了!”
漁夫搖頭,手n衣襟掂了掂懷里的幾個大子,又看了眼漂上岸的空酒壇咽了口唾沫,他決定去鎮上的酒家喝點酒,當然,是那種最便宜的。
寒少宇獨坐孤舟,望著漫天飛雪目光渙散,心里的不痛快一股腦兒涌出來,想塞回去,卻怎么都堵不住。
他記得昨天和老婆子秉燭夜談,凰烈和百花仙子在客房睡的很熟,一整夜大雪就沒有停過,他看著屋外的雪,聽著老婆子絮絮叨叨的講述,頃刻淚如雨下。
老婆子說,她今年細算應該是三千三百九十五歲,大概在三千年前,也就是她四百歲的時候,她拜了個少華山的樹仙為師,跟著他在山中修行。那時師父還未教授她仙術武藝,學的都是栽種和醫理,她只會些粗淺的仙術,大多也都是和懸壺濟世相關。她當年年輕氣盛并不能體諒師父苦心,還以為他是故意不教她真本事,就時常和師父賭氣外出,一走就是少則幾天多則半個月的光景。
有一回情況很嚴重,時間過的太久她也忘了是因為什么事情和師父頂嘴吵架,一氣之下又從修煉的洞府跑出來,在少華山附近的林子里晃蕩了十幾天,有一天晚上突然下了暴雨,她輾轉半夜才找到處洞穴藏身,生了火烤干衣服,開始后悔自省過錯,打算等雨停了就回去跟師父認錯。
終于捱到風停雨住走出洞穴,沿途折返,走了沒多久卻聽到一棵樹上有斷斷續續的鳥叫聲,那是棵核桃樹,就長在一處山洞外面,上頭有一個很小的樹洞,她爬上樹伸手就從樹洞里掏出只小青鳥,蜷著身體羽毛濕透,翅膀上還有毒蛇咬的痕跡。
秦嶺一帶有一種毒蛇,雖然長的細大多還沒有成年人的小臂粗細,但毒性很強,被它咬傷的動物凡人如果得不到及時治療,很有可能喪命。
當時她看了那只青鳥翅膀上的齒痕,一下子就認出就是那種毒蛇咬傷的痕跡,青鳥奄奄一息,蜷縮在她掌心只能發出微弱的鳥鳴,她立刻從隨身的葫蘆里取了些解毒的藥粉撲在青鳥翅膀上,正打算將他帶回去給師父調理,卻嗅到不遠處的洞穴里殘留著微弱仙氣,進去探了一下,沒有人,只是地上有堆篝火,看得出昨夜應該有仙人在這里過夜。掌心的青鳥掙了掙,似乎很排斥這里,脫離她的手掌拍打翅膀想要飛出去,無奈根本沒什么力氣,拍了兩下翅膀撞上洞壁,血一下子就從他腦袋上流了出來
“后面的話,還要老身繼續同神君說么”
老婆子倒空茶碗滿上酒,沒有細品,一飲而盡,只是臉上還是淡然的表情,大概這故事里她并不牽涉太多,所以說出來,說給他聽,任他涕泗橫流淚不能止,在她眼里,那也只是她活了三千年歲月中的一個故事。
“那年師父救了青鳥,他在洞里待了兩個月,不說話也不會笑,我不知他怎么了,就跑去問師父,師父說這世上不管是誰,命里總會遇到些過不去的坎兒,青鳥現在只是遇到了,不過總會跳過去”老婆子倒了碗酒推到寒少宇手邊,“他不說話也不笑的過了兩個月,也沒閑著,跟師父學會了飼弄海棠,學會了怎么讓海棠在各種土壤中常開不敗,學會了這用酒糟烹茶的方法,還將師父的琴技也學了去,只有兩個月,我從來沒見過那么聰明的野仙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師父獨創的烹茶技藝上加了些自己的東西,師父看他用竹器替代陶器烹茶,除了驚嘆,更多卻是感慨,他說要是他能早點遇到青鳥就好了,他一定收他當徒弟,他一定會是他最卓絕的弟子,兩個月后青鳥終于開口說話,第一句是謝謝,第二句是再見”
“你你他媽就是個混蛋!”
茫茫大雪中寒少宇紅著眼睛將未喝完的酒壇砸向江中自己的倒影,一片稀碎的波光,他的臉裂成幾片隨波擴散,然而平靜之后,又恢復如初。
他在漫天飛雪中又開了一壇酒,恍惚間似乎想起那日黃帝凱旋,設宴他喝的大醉,就在少華山,就在那片樹林,他與四公主幽會,酒精浸泡血管連額頭都有些發脹,意亂情迷之下就做了些僭越規矩的糊涂事。
海棠花仙說,“應龍神君可知道,那年您佳人在懷醉度,青鳥就在不遠處的樹洞里縮著,看著你和那個什么四公主在一起,淋著大雨身受重傷,或許當日生不如死,最后好不容易活了,卻還是要飛回你身邊去陪著你順便自我折磨。你寒少宇自詡半生戎馬沒辜負誰,但我今日就告訴你,你辜負青鳥,你欠他的賠上這輩子都還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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