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王曦這句話一說出來，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太過于理想化了。

    嬴瑩師姐是遺人，即使她真的認同自己里院醫師的身份，也沒辦法要求她否認并且拒絕自己遺人的出身。

    那種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感覺，他雖然沒辦法感同身受，但卻能理解。

    一如之前的奈良遙人一般，在陰陽師和里院之間，想要各自都盡到忠義兩全。但最后才發現，不僅沒辦法做到忠和義的兩全，甚至連任何一邊，他都是罪人。

    這種身份的人，從一開始，便注定了是個悲劇。

    古往今來，數不清的這種默默無聞的小角色，帶著各自的悲憤或黯然或慘淡的收場。

    一入無間道，便墮無間獄。

    根本沒有辦法全身而退。

    或許，王曦的提議，找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村莊，安度余生，便是最好的結局……以及最大的奢望了吧？

    嬴瑩也不知道怎么接他的這句話，靠在他肩頭上，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

    “誒？師姐，你說……你們其實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那么如果我們現在開啟一個界門……一起躲過去，等安全了，我們再回來，如何？總不可能那么倒霉，一過去就剛好跳到你師傅面前吧？你知道開啟界門的方法，但自己卻不會巫術。而我和小一呢，剛好有這個能力，只是苦于不知道正確的方法。那樣……哎……”

    王曦說著說著，便知道自己的這個提議有多么的不靠譜了。

    不確定的因素太多，萬一過去了，還真的運氣那么不好，就給撞上了呢？

    而且，就算他們又回來了，回到了里院之后，以里院的套路，會把他們兩個小白的話給全部套出來。

    哪怕不用查魂也一樣。

    到時候，如何開啟界門這個巨大的秘密，就會公之于眾。

    所以，嬴瑩師姐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哎，想什么呢，師姐知道的關于開啟界門的方法，也不過就是巫術醫術一起用而已。

    不在里院背后捅刀子，也不讓里院去殘殺自己的族人，必要的時候，她還會對同族的人下殺手。

    這些，對于嬴瑩來說，她覺得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她沒有潛伏的經驗，她所能找到的最佳的平衡點，便在這里了。

    她心中的痛苦和掙扎，沒有誰知道。

    王曦停下了話語，但旋即又道：“師姐，剛才說到這件事，卻忘了繼續問了。漢安血戰那一天，遺人是為什么要抓我和小一。而且，他們為什么在知道小一是初世為人之后，便對她如此看重？比如說段林，為了保護小一，甚至不惜對人類進化下殺手，漢安血戰那天也是，唐否親口說的，只要他在，小一便不會有事。而對于小一周圍的人，他們就是鐵了心要殺害。這些，能說嗎？”

    嬴瑩道：“小一的初世為人這個身份，同樣牽涉到一個大秘密，我不能說。其實之前的任何一個秘密，只要解開了一個，里院便能把一切都解開了。到現在為止，里院已經把所有的拼圖都找到了，甚至連拼圖的順序都已經標注正確了，所缺的，只是拼圖的框架而已。里院不知道這拼圖到底是一個方形，還是一個原型，或者干脆就是一條直線。師弟，你只需要知道，小一師妹生性善良，但是師傅卻想讓她充滿著暴戾之氣，想讓她憎恨整個世界。所以，你除了要照顧好小一師妹，你還需要好好照顧你自己，照顧好周師兄和柳師兄。你們當中的每一個出了事，小一師妹都會很難過，要是你們全都出了事，我想，小一師妹或許真的會變一個人……”

    王曦側過頭，將臉挨在了嬴瑩的頭發上面。

    嬴瑩今天梳的，是一個高馬尾，經過這么段時間的折騰，已經有些松散。

    王曦道：“師姐，是不是抓捕我們這個行為的本身，會給里院一些提示？”

    嬴瑩瞬間身子便僵直了起來。

    “因為后面長端帝出現，狠狠地教訓了你師傅和師兄。”王曦繼續道。

    嬴瑩默不作聲。

    他沒有想到，王曦居然這么敏銳。

    “哎，只是我現在，也沒有心情去想啊……”王曦看見嬴瑩這副模樣，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

    “師弟，對不起……”嬴瑩的聲音很低。

    王曦故作輕松道：“啊，師姐，不要用這種語氣說這三個字，弄得好像你出軌了一般。先不說這些了，你之前說得對，我得好好想想，接下來準備去哪里。不過，凡事先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在我們逃出來之前，先飽餐了一頓火鍋，不是嗎？起碼到明天早上之前，但暫時不用為餓肚子發愁。”

    “火鍋？”小一醒了過來。

    王曦和嬴瑩相視一笑，都連忙輕輕撫慰著她，道：“沒有沒有，快睡吧。”

    嬴瑩提議道：“至少，得先回國內吧？在這里人生地不熟，什么都不方便，很容易被發現，即使想逃，也不熟悉地形。”

    王曦道：“師姐，你這樣就對了嘛。”

    “對什么？”

    “開始認真想怎么逃了。對嘛，要對未來充滿希望嘛。你之前說，我地位越高，越努力，事情便越糟糕，為什么？”王曦道。

    “因為，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便都是身不由己了。我問你，假如你當了院長，而遺人殺了周師兄和柳師兄，還殺害了很多你的部下，你能就此善罷甘休嗎？甚至把周師兄和柳師兄刨除開來，就是你的普通部下，你又能做何選擇？”嬴瑩的問題一點都不夸張。

    王曦聽后沉默了。

    他本以為，不管遇到什么問題，只要自己實力足夠強，地位足夠高，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找到解決的辦法。

    但是卻還從來沒有想過還有這種情況。

    自己實力越高，便會被里院重用，走在對抗遺人的第一線，委派給自己越來越多的任務。

    自己地位越高，便會被大勢裹挾著前進，甚至去參與制定各種打擊遺人的計劃。

    總之，他想做的是一回事，他不得不做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這個現實，是如此的諷刺，讓他手足無措。

    不努力不行，努力更不行，那他還能怎么辦？

    他們就像兩窩螞蟻，在彼此戰斗。

    即使他變成了最強壯的那一只，他也沒有辦法阻止這場戰爭。

    難道，還能對著自己的同伴，那些與他穿著同樣衣服，戴著同樣臂章的伙伴們，揮舞起自己的手術刀？

    至少在他的人生經驗中，甚至包括電影、電視、小說、游戲里面的經驗中，他都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只是他想不到，這個讓他頭痛了很久的矛盾，在不就之后，卻被自己無意之中找到了。

    當然，嚴格來說，他也并沒有想到，只是他在無意之中的一句話，把嬴瑩給點透，而更后來，唐否又加了一把火，讓后者想明白了。

    因為在長端帝和楊祿明的猜測之中，子君所要的東西，格局已經很大了，再也找不到比那個格局更大的東西了。當整個世界的王，難道還不夠嗎？

    但沒有想到，原來還真的有。

    這些，都是后話。

    反正此時此刻，他們幾個小人物，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用蒼白無力且毫無說服力的話語，互相安慰著對方，各自打氣，告訴彼此，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句隨處可見的安慰話語，有時看著它爛大街了，但當人走投無路的時候，便真的，是人最后的精神依靠了。

    一種廉價的依靠。

    “師姐，走，你說得對。先偷渡回華夏，哪怕華夏本土里院勢力更強，但總好過在這里。至于里院不能對普通人出手的規矩……”

    反正今晚已經把錯給犯到天上去了，也不在乎多一條了。

    “好，怎么做？”嬴瑩問道。

    “小一的亂心草，將人給迷住之后，直接用靈識和對方的靈魂說話。”王曦道。

    嬴瑩想了一下，道：“但是……華夏本土和臺灣或者香港之間，偷渡倒還比較多。而從日本偷渡回到華夏，這樣的……運氣……卻不好找。”

    “師姐，我才說了。不愿去，也得去！我們是準備壞規矩了啊！”王曦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堅毅。

    “去哪里？”嬴瑩問道。

    “先去上海，去里六院的地盤。那里人口密度大，容易藏身，接下來再慢慢向西部運動，越偏僻越好。”王曦道。

    說完，他輕輕叫醒小一，詢問了一下她的包包里面是否還有亂心草，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便立刻啟程。

    很好，第一步就很順利，是不不錯的兆頭。

    他在院子里面稍微摸索了一會兒，找到了幾個廢棄的瓶子，然后打開人家院子里的水龍頭，稍微清洗了一下，全部灌滿水。

    “符紙用一張少一張，可不能像以前，沒水了就用水符了。節約一點。哎，總有種讓你們跟著我吃苦的感覺呢。”

    王曦看著她們驚詫的目光，自嘲地解釋了兩句。

    然后，三個人再次翻出圍墻，稍微判斷了下方位，便向著海岸線摸索而去。

    “師姐，你覺得里院會不會想到我們準備偷渡？”王曦背著小一，他們已經又在黑暗之中步行了大約半個小時，小一依然咬著牙在那里堅持，但王曦心疼她，便把她給背了起來。

    嬴瑩道：“我覺得這是最基本的預案，估計現在，所有的酒店、小旅館、民宿、機場、火車站、汽車站、港口，都已經被布控了。里院沒這么多人手，但做這些事情，完全不需要靈識覺醒，普通人就可以完成。而且里院到現在都還沒有追過來，多半已經明白，有著小一的幫助，要想靠氣息來追蹤，有些困難。就是吃不準他們會不會像里十一院求援。畢竟小一師妹的身份……”

    這點倒的確不好說。

    從事實的經過來看，完全就可以說是王曦將小一給拐走了。

    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可能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才會通報里十一院，告訴張吉和陳敏芳。

    但要是還是沒什么結果，說不定就會有大巫前來。

    到時候，小一的這些隱匿氣息的法門，在大巫面前，就不一定好用了。

    就他知道的，便有小一身上的蠱蟲小紅，是可以通過其孿生蠱蟲定位的。

    其他的，雖然不知道，但他肯定，張吉和陳敏芳不可能只在小一身上留這一點兒手段。

    但這些，都不是現在的他，能夠控制得了。

    “要不，我們把小一師妹送回去吧？”嬴瑩突然道。

    “不！我要和王曦在一起！師姐你想吃獨食，我才不干！”小一道。

    嬴瑩本想說，如果真的大巫來了，你很可能連累我們，但這種說，又怎么能夠說得出口，只能等當事人自己想通這一點。

    畢竟，真正連累大家的，其實是她自己。她又如何好反過來說別人連累了她呢？

    “師姐，要不咱們先去搞輛車？你會開車吧？”小一見王曦的呼吸稍微開始沉重起來，又自覺地從他身上下來，提議道。

    這樣的話，便更能節約體力。

    “不行，在市里面轉悠還有，一旦到了城市外圍，肯定到處都是關卡，查酒駕，查逃犯，什么理由都可以有。運氣不好，遇上警察里面剛好有靈識覺醒了的人，便打草驚蛇了。只要給了他們一點線索，他們便會以我們最后出現的地點開始布控，方圓三十公里，給圍來水泄不通。然后逐步縮小包圍圈。那個時候，我們不敢使用靈力靈識，他們卻可以，運氣好，我們還能撐到小一的巫藥用完的時候，運氣不好，便被塵世間的力量給找到了。”王曦道。

    王曦算明白嬴瑩之前那句話了。

    普天之下，在無吾鄉。

    在夜色之中，眾人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在一個巷子附近遇上了當地的地痞流氓，正在打劫夜歸的醉鬼。

    幾人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對方，然后略施手段，逼迫對方使用手機，給定位出了最近的港口。

    這也是沒辦法，偷渡的話，這么遠的距離，不敢選小船。

    所以，最好便是那種運貨的大型渡輪。

    找個集裝箱一躲，便行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需要一點運氣。

    或許，里院還沒來得及在港口布控，雖然這點可能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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