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誘惑在你心里
作者:西秦老蛇
第一章
午十點鐘,董事長劉文武剛送走一撥并沒有實質生意、只是門來拉扯一下關系、意向一下今后合作方向的海外客商,公司控股大股東的電話突然就打了過來。
一個多月前,大股東約劉文武吃飯時候說他想出去轉一轉,這里那里的呆幾天,好好放松休息一下,第二天在機場打一個告別電話以后就關閉手機再沒有發回來任何信息。劉文武十分清楚大股東喜歡玩隱身、玩神秘的脾性,自然不能犯忌諱去打探對方下落。
雖然兩個人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面、也沒有任何聯系,大股東電話里沒有一句久違的客套,仍舊是開門見山直接說事兒。
“文武,你馬過來一趟,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劉文武遲疑片刻問:“大股東,我去哪里見你?”
“咱們寫字樓后面一座副樓里,我有一間辦公室,你現在就下樓吧。”大股東說:“我讓強子去那邊樓下大廳迎你過來。”
強子是大股東最信任的一個貼身保鏢,多年來一直鞍前馬后伴隨左右。
劉文武放下電話,一分鐘也不敢耽擱,先去秘書室讓她們把午中午的所有應酬活動統統順延推后,然后匆匆下樓去那邊副樓會強子去。
在劉文武印象里,無利公司主樓側后那座副樓應該是國內一家大型保險公司的資產,雖然兩家公司實力相差不多,但是公司高管層彼此之間卻來往甚少。起碼劉文武這邊,幾乎從來沒有涉足過這幢同樣高大巍峨的副樓。
劉文武跟隨強子進入副樓富麗堂皇大廳,看強子熟門熟路引領他去電梯間的模樣,他不清楚大股東為何放著那邊主樓屬于自家眾多裝修豪華、設施先進的辦公套房不用,偏偏要寄人籬下棲身在這邊副樓的某一個樓層里。
大股東性情孤僻多疑,除去先天具備運籌帷幄的算計,還后天具備把一切都置于股掌之的控制能力。他討厭拋頭露面的交際應酬,討厭按部就班的辦公、開會、管理。最喜歡獨自宅一處隱秘地方研究養生之道,還喜歡來無蹤去無影飄忽不定的諱莫如深。
劉文武認定就大股東這樣的性情應該去搞政治,去做地老天荒的大學問。可是他卻一門心思混跡賺錢逐利的商業圈子,先入為主把生意做到巨大無比的轟轟烈烈規模。
劉文武跟隨強子從電梯間出來,看見對面墻壁與無利公司有幾分相似卻絕對有明顯區別的徽號,登時有些明白問:“強子,這座樓也有屬于大股東的資產?”
“這座樓具體有幾層在大股東名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這一層樓屬大股東所有。董事長,請這邊走。”
劉文武接著問:“麻天際有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麻總沒有來過,他應該不知道這地方。”強子肯定說。
劉文武跟隨強子往右手走廊深處去,兩邊房間門都緊閉著,隱隱可以聽到里面說話辦公的聲響。走廊里靜悄悄,除他們兩人,再不見一個人影。劉文武感覺有些奇怪,兩邊房間門外并沒有像尋常公司寫字間那樣有經理室、財會室之類的標識,只有房間號。
“大股東現在干什么呢?”
強子簡短回答:“煎熬中藥。”
“這一段時間,大股東身體又不好了?”
強子猶豫一下說:“每次換季,他的身體就會不好一陣兒。”
“現在屋子里,只他一個人?”
“嗯。”
“煎熬中藥這種事情,你們下邊人盡可以代勞,怎么讓大股東親自手這些皮毛瑣碎?大股東天生應該是干轟轟烈烈大事的材料!”劉文武些許批評語氣說。
“煎熬中藥的事情,大股東必須要親自操作。甚至去西山那邊汲取熬藥的泉水,他都要親力親為,從來不許任何人插手幫忙。”
劉文武有些不解看一眼強子,“為什么?”
強子搖搖頭,“大股東沒有說過為什么。據我的猜測,煎熬中藥應該屬于性命攸關的事情,他歷來不放心把這類事情交旁人代勞。”
兩人說著話,走到走廊盡頭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房門前,強子停下。“董事長,你稍等,我進去通報一聲。”
劉文武有些驚訝悄聲說:“大股東就在這地方辦公?”
“至少這一段時間,大股東在這里辦公。”
強子推開房門進去,很快就出來,給劉文武做一個請進的手勢。
大股東辦公室就是一個面積不大的里外套間,裝修、陳設都十分簡單明快,屋子里的桌子、柜子、家具都是本色的美國白橡木。四面墻壁只有一副框在鏡框里一個無名氏的草書,還有一幅幾乎占去一整面墻壁的潑墨山水的國畫,。
一身中式粗布衣褂,高挑清瘦的控股大股東顯得有些疲憊虛弱,正斜靠在布藝沙發里看一份材料。他身后旁邊小桌,電爐架著的砂鍋里熱氣蒸騰,彌漫了滿屋子中藥味道。看見劉文武進來,他稍稍欠一下身體,指定他面前的沙發,點兩下。
劉文武坐下,一臉謙恭神情。“大股東,有些日子沒見你了。”
大股東淡然回答:“我昨晚才從廣東那邊回來。”
“大股東,身體不舒服?”
“老毛病了,隔段時間就要用中藥維持一下。”
“大股東,咱們那邊主樓有那么多間裝修好、布置好的辦公室,你怎么偏偏到這里來?這里太簡陋了,什么都是臨時湊合。”
“我喜歡清靜,嫌公司那邊人多亂糟糟,每次出來進去都眾目睽睽之下。”
劉文武笑了,“我知道,大股東還嫌那邊辦公室一間一間的都裝修太過奢華講究。而且,那些裝修材料隨時都在散發有害氣味和有害輻射!”
“一旦進入高溫的夏季,那些氣體和輻射就揮發的格外厲害。”大股東贊同說,“還有那邊樓道里、辦公室里一天二十四小時送冷風,我這個身體特別怯乎那些不自然的東西。好了,不說這些了,說正經事兒吧。”大股東把手里那份材料遞給劉文武,“老麻放出去的這筆貸款,你應該知道吧。好好看一看,這其中有什么貓膩!”
劉文武接過材料仔細翻看一會兒,抬起頭,不緊不慢問“我有些不明白,公司去年經麻天際手放出去那么多筆貸款,為什么大股東偏偏對這筆貸款注意了?”
“那是因為……”大股東沉吟著說,“去年春天廣州集團老總何慶邦一行人來無利公司拿到貸款以后,不到一個月里我就連續接到幾個匿名舉報。有舉報公司總裁麻天際,還有舉報公司財務總監。”
劉文武忍不住問:“都舉報他們什么?”
“所有舉報都說他們兩人收受了何慶邦巨額賄賂的現金。當時,我暗中調取了那筆貸款的相關文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相反,那筆貸款的利息,比公司之前、之后發放的其它幾筆貸款利息還要高出不少,我就沒有在意。”
“大股東為什么現在又在意了?”
大股東手指輕輕在橡木茶幾點一下,“這次我出去,主要是去廣東地界考察。那邊幾個商界朋友都對我說了有關集團、有關何慶邦的不好消息……我回來一路都在想,這事情必須要和你溝通一下了。
劉文武趕緊表態:“大股東有話盡管說,我洗耳恭聽。”
大股東點點頭,“咱們正經商量之前,我還有一個疑問,既然何慶邦付出那樣的利息給咱們無利公司,他為什么還會花重金賄賂麻天際、賄賂財務總監?我這個人,歷來想事情都習慣先考慮最不好的那一面兒。你幫我分析一下,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啊,老麻和財務總監真的收受了何慶邦的賄賂,這事情背后會隱藏有什么兇險?”
劉文武小心分析,“何慶邦這個人在廣東商界早就聲名遠揚了,大股東也不止一次和他有過來往交道,他的精明能干善于算計,大股東應該早有領教。”
“我從何慶邦那里領教的不止是精明能干善于算計,還有他的死皮賴臉油滑無恥。”
劉文武繼續往下說,“去年春天何慶邦以那樣高的利息取得咱們貸款,暗地里還要給負責談判審批的麻天際、給經手放款的財務總監現金回扣。我估計,應該是集團內部運營出問題了。何慶邦所以要出重金賄賂,就是要買他們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的意思,老麻已經脫不了拿了人家的錢裝糊涂的干系?”大股東問。
“即使那時候麻天際不那么清楚集團內部運營出了什么問題,他起碼應該對何慶邦手下公司的資信狀況有一個大體的掌握,因為麻天際一貫與何慶邦關系甚好交往密切。”
大股東補充說“他們還是河南老鄉,何慶邦和老麻的老家,相隔不到二里地。”
劉文武也補充說,“且不說,麻天際在金融經濟方面有那么淵博深厚的學識,還有那么多年實際操作的經驗教訓。”
“嗯,這點兒,你和我分析推理的差不多。事情真相,應該就這樣。”大股東微微皺了眉頭,“其實在過去一年時間里我并沒有掉以輕心,我一邊派人調查老麻還有財務總監收受賄賂的證據,一邊還在密切關注集團的經營狀況。收受賄賂的調查沒有多大進展,何慶邦手下商貿集團的運營情報卻收獲不少……”
“現如今,集團的運營狀況怎么樣?”
“很糟糕!已經是很嚴重的資不抵債!最近一個時期,何慶邦已經開始悄悄向海外轉移資金了。”
“這么說,去年春天何慶邦親自來北京找麻天際套關系、使手段的一連串的公關,實際是早有預謀的一次騙貸。”劉文武一臉的吃驚。
大股東淡淡一笑,“應該就是這么回事兒。”
“按大股東的判斷,麻天際應該對何慶邦的騙貸心知肚明。”
“應該也是這么回事兒。”
劉文武不由自主瞪圓了眼睛,“麻天際為什么那樣?你待他一直不薄啊!”
大股東做一個少安母躁的手勢,“我僅僅是推理啊,一方面老麻舍不得放棄何慶邦那筆巨額現金回報,一方面是老麻與何慶邦有著勾連多年沆瀣一氣的交情。”
“大股東的意思,麻天際擔心一旦他不配合何慶邦,何慶邦會撕了臉和他鬧翻,對他的牽扯和傷害將立即就是不能承受的可怕?”
“或者,老麻自信有應對何慶邦的手段,他要與何慶邦對賭一把。”
“大股東什么都考慮周全了,應該也想好怎么處置麻天際了。”
“如果我現在處置老麻,很容易把廣州集團資不抵債的危機牽扯出來,何慶邦這只驚弓之鳥立即會逃之夭夭。這樣,咱們放出去那兩個億的資金就全部得打水漂,一塊錢也回不來。我想,先不處置老麻,先暗中使勁兒逼迫老麻提前動作把那筆貸款追討回來。”
“大股東,怎么叫暗中使勁兒?”
“就是讓他知道咱們已經很清楚他與何慶邦之間有貓膩,但是咱們不想因此和他撕破臉,更不想把這事情攤到桌面。”大股東臉出來笑模樣說,“咱們先在一邊示意地咳一嗓子,提醒一下。”
劉文武有些想不通說:“麻天際已經那樣了,為什么你還要給他留那么大余地?”
“給老麻留余地,就是給咱們留余地。對付遠在廣州十分誣賴又二十分狡猾的何慶邦,咱們這些人里沒有人具備那個本事,只河南老鄉的老麻有那個能耐。”
“以大股東的意思,該由誰把那一聲咳嗽傳遞給麻天際?”
大股東故意沉吟著說:“這事情,不能由我直接出面,我直接出面,等于要向老麻擂鼓宣戰了。動靜太大,反而壞事。”
“我明白了,這聲咳嗽需要我傳遞過去。”
大股東繼續沉吟著說:“你一會兒給老麻打一個電話,隔空把那一聲咳嗽傳遞過去,如果能讓他隱約感覺我就在你身后立著,效果會更好。”
“大股東,這事情,我該怎么向麻天際開口?”
“一會兒電話里,浮皮蹭癢的客氣套話盡管可以放開說,真正想問的關鍵話絕對不能說多,也不能說重,只蜻蜓點水簡短一提就行。一定記住,那筆貸款的事兒只是簡單提一下,立即滑過去。”
劉文武審視著對方神色,揣摩說:“大股東擔心……”
大股東輕輕拍一拍茶幾說:“老麻那人太過狡猾機警。你這邊把話說多說重了,會驚嚇了他,讓他一下子就確認是我在背后操縱行動。我擔心一旦他反應過激會亂了方寸砸了我的鍋,畢竟那是兩個億的款子,不是小數字。”
“嗯,大股東顧慮的對。我這就回辦公室去,給麻天際那邊打電話。”
“不用回你辦公室,就在我這里用你的手機給老麻打過去。”大股東拍一拍身邊沙發,“我還想聽聽老麻那邊的反應。”
控股大股東和董事長秘密談論如何應對、驚擾公司總裁麻天際的時候,大胖老頭子的麻天際已經完成了與兩位海客商的生意談判,雙方正在討論草簽合同的某些關鍵細節。
今天午這場生意談的順利,麻天際心情很好,便習慣性在和兩位客商的說話中不時摻雜一個兩個插科打諢的流行段子。說那些段子的時候,麻天際的普通話就不那么標準了,不斷夾帶出些許河南老家的口音。
麻天際五十六歲,長相很丑,疙疙瘩瘩鼻翼超寬的大蒜頭鼻子,嘴唇超厚的大嘴巴,一笑起來露滿口亂七八糟的大牙。一張紅光滿面粗糙大臉盤一雙肉泡泡的小眼睛,兩只骨碌碌亂轉精光四射的黑眼仁。因為生活安逸保養得當,還因為心態的因素,麻天際面相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原本應該花白的頭發被焗得像二十幾歲小伙子那樣烏黑油亮。他一米八十幾的大個子,寬厚的肩膀,粗圓的腰身,從頭到腳全包裹著世界頂尖級的名牌兒產品,衣冠楚楚中顯露出十足的張揚拔扈勁兒。
“剛才我說的那個方案,你們二位感覺咋樣?”
“麻總,你設想的方案,全面、周到,已經大大超出我們預期了。”海客商中年紀大一些那位趕緊笑容滿面夸贊。
麻天際不相信咧嘴一笑,“你是有口無心恭維我,哄我高興。”
那位客商趕緊舉手發誓,“麻總,我們海那邊金融經濟界都知道你是真有本事的學者型老總。我們也真心佩服你,沒有一點恭維的意思。”
麻天際哈哈笑了,“現在把我吹捧恁么高,當初你們倆來北京,帶了恁么大一單業務,為啥不直接來找我,偏要舍近求遠去找劉文武?”
另一位年輕的趕緊分辨說:“我們兩個第一次來北京、來無利公司辦事,不懂路數,被一個朋友直接引薦去董事長那里咨詢通融,結果還繞了彎子。”
“其實呀,如果你倆一到北京就過來找我,不去無事生非瞎找門路瞎托關系,這事情早就出來眉目了。”
兩位客商齊聲附和:“是,確實是這么回事兒!”
麻天際打個哈哈又說:“這個,并不是董事長劉文武無能不辦事兒,實在是無利公司多年來一直實行的是總經理責任制。你們這事情根本不在劉文武的職責范圍之內。好了,咱們暫時就這樣吧。”
年紀大的客商站立起身,“不好意思,我們占用了麻總太多時間。”
另一位也起身,“感謝麻總,幫我們快刀斬亂……”同伴提醒地咳一聲,他連忙止住了不往下說。“麻總,不好意思!”
麻天際哈哈笑了,“沒事兒,正常往下說。我姓麻的憑啥就不能聽人說快刀斬亂麻。你快刀斬得是亂麻,又不是我麻天際。”
客人也跟著哈哈笑了。笑著,連忙告辭出去。
麻天際送海客商到電梯那邊,等兩位客商下樓以后順著鋪了厚厚羊毛毯子的走廊回來。麻天際路過秘書室,朝里面探一下頭,招呼一聲。
“白靜,你過來一下。”
秘書白靜清脆應一聲,馬從秘書室里出來,一路小碎步姿態優雅地過來。
白靜今天新穿了一套淺黃色緊繃身體的時裝,一雙白色尖細高跟的細袢皮涼鞋,手指甲和腳趾甲都涂成了亮麗的銀粉色,陪襯著她浮泛出健康光澤的麥色肌膚,愈發顯得凹凸有致珠圓玉潤誘惑力十足的美麗風情。
麻天際毫不掩飾的色迷迷目光沖著白靜掃描過去,“白靜,今天你這一身兒,真是顯得性感風情春色撩人。”
白靜很高興笑了,“謝謝麻總夸獎!能看出我這是什么牌子嗎?”
“如果沒有看走眼,它應該是夏奈爾今年剛推出的最新款夏裝。”
白靜夸張驚嘆,“麻總,你不應該只是金融公司老總,你應該去再開一家時裝公司!”
“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那種心思。時裝公司老板,每天被眾多身材苗條、面容姣好的妙齡女郎圍裹簇擁著、巴結著,那該是怎樣一種享受。”
白靜撇嘴笑了,“你們男人呀,真是貪得無厭的動物!哪怕已經快到花甲年齡了,也是滿肚子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花花腸子。”
白靜跟隨著進入總經理辦公室,從衣袋里拿出記事本,站立在辦公桌對面。
麻天際一邊整理桌子的散亂文件,一邊說:“你給我訂一張……下禮拜二,飛美國紐約的機票。另外,你把我今天下午的約會和晚的飯局都取消,我要騰出時間把海客商的事情處理一下。”
白靜很利索記錄完畢,“麻總,還有什么事情?”
麻天際慢慢抬起頭,掃瞄著白靜的胸脯,一臉不正經的微笑說:“事情倒是沒有啥事情了。忙碌了一午,就想讓你幫我放松一下。”
麻天際說話時,看白靜極富韻味的臉展現出來幾分逢迎又含幾分挑逗的羞澀,他忍不住咧開一口亂牙的大嘴肆無忌憚笑了。麻天際笑著坐回寬大的真皮圈椅里,給白靜遞一個彼此都十分熟悉的邀請手勢過去。
白靜裊裊婷婷過去,扭捏著偎靠在大胖老頭子麻天際的懷里。
麻天際把白靜緊緊摟抱在懷里,一只肥厚大手進入她衣裙里,剛要湊過嘴巴去和她親吻親熱的時候,公司董事長劉文武不合時宜把電話打到他面前的座機。
電話那邊劉文武輕輕一聲招呼,麻天際立即聽出了對方聲音里不同尋常的味道。他果斷推開她。
劉文武電話里先是東拉西扯說了些不相干的閑話,然后突然話頭一轉詢問,去年春天是不是經他手給廣州集團一筆兩億元人民幣的擔保抵押貸款。劉文武電話里的聲調柔和隨意,很像是沒心沒肺和自家四歲外孫女在探討一件無聊瑣碎,但是在麻天際聽來卻不啻于耳邊響起了一聲炸雷,這才是對方打來電話的真實目的。
麻天際穩住神兒,慢慢回答:“不是兩個億,我記憶中應該是一億五千萬。”
“嗯?不是兩個億,是一億五千萬?我怎么聽說就是兩個億呢!”
“總額是兩個億,另外五千萬是廣州朱氏集團朱南方那邊出……等于咱們兩家一起給了何慶邦兩個億的貸款。”
“嗷,原來是這么回事。”劉文武拉腔拉調說,“怎么又出來一個朱南方?”
麻天際不高興反駁,“出來朱南方有什么稀奇,這兩年咱們無利公司經常和廣州朱氏集團聯手做一些外貿的生意。”
“麻總,我想問,到時候收回那筆貸款會不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困難?”
“困難……應該不存在什么困難吧。”
“我聽說,這筆貸款是經你手貸出去,它什么時候到期?”
麻天際語氣里出來不耐煩說:“過去一年我出去進來了那么多筆款項,不可能一筆筆的都清楚是咋回事兒。你等等,我電腦查一查再答復你。”
麻天際借口查電腦扣了話筒,有些心煩意亂拉開抽屜,取出一只雪茄叼在嘴,白靜馬抄起打火機幫他點燃了。麻天際大力吸幾口雪茄,起身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踱步思考,反復掂量對方突然打這個電話是什么企圖,他有點兒懷疑劉文武背后有大股東指使。
麻天際和劉文武同時應公司控股大股東的聘請來無利公司任職,兩個人搭檔共事已經一屆半任期、七八年的時間。
當初,公司控股大股東以相同的高規格、高薪金聘請了他們,叫他們一起見面認識的時候就明確對麻天際說,我所以要聘任你,主要是欣賞你在金融經濟方面的學識能力、人脈關系,今后你的職責就是經營管理好公司,讓我和其他股東的投入有一個豐厚回報。
然后大股東指定劉文武說,我所以要聘請他則是看中他的沉穩認真、忠誠可靠,他的職責就是為我看好攤子扎好籬笆,嚴防家賊搞偷梁換柱那一套把戲。
從簡短介紹中麻天際聽出了控股大股東的遺憾,控股大股東欣賞他卻不信任他,控股大股東信任劉文武卻不欣賞劉文武。
共事的七八年里,麻天際一直想與劉文武把關系搞得正常些,不要兩個人真就像隔著幾道鐵絲網的敵對雙方,卻一直沒有能如愿。盡管他好幾次放下身段主動向對方拉扯示好,劉文武卻始終陰不陰陽不陽的拒絕接招,永遠對他保持著階級斗爭那樣的疏遠戒備。幸好無利公司實行的是總經理負責制,否則他頭老是頂著這么一個軟硬不吃油鹽不進名義的婆婆,簡直能把人憋屈死。
最近一段時間,公司開始有一種風言風語的傳說,說劉文武已經不甘心老是處于有名無實看守攤子的位置,他迫不及待要搶班奪權了。說劉文武經常去控股大股東那里嚼老婆舌頭,一心要把無利公司實行多年的總經理負責制改換成董事長負責制。一向穩坐釣魚臺的控股大股東那邊,居然也有些心思活泛了……
最初,這些真不真假不假的傳言進入麻天際耳朵以后他只是一笑置之,認定是無稽之談。漸漸把這傳言聽得多了,他就似信非信有些警惕了,感覺后脊背處真就被一個黑洞洞槍口隨時隨地瞄著。
麻天際在辦公室里憂心忡忡踱步,反復掂量一旦控股大股東知曉那筆貸款存在不敢見光后臺交易的嚴重性,好幾次駐足在落地窗前眼望金融街周圍一片繁華街區的錦繡風光陷入長考,漸漸從心底生發出來一股子咬牙切齒的邪勁。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遲疑彷徨了,要趕緊想辦法對何慶邦那個無恥誣賴之徒采取斷然措施。否則,他很難逃脫雞飛蛋打以后還要身敗名裂的厄運。
其實去年春天何慶邦親自來北京找他套關系、使手段的一連串公關,早被他識破是有預謀的一次騙貸,他早就知道集團的運營已經出現了不可逆的惡化。因為何慶邦私下里給出的交換條件太過誘惑,他無法割舍那塊吊在眼前的肥肉,于是便產生了一種僥幸自信心理,對形勢做出了過于樂觀的誤判。他認定憑廣州集團那么巨大一個商業攤子,無論如何不會呼喇喇的說垮臺就垮臺,怎么著也能支撐兩年、三年時間。
沒承想,貸款出去大半年以后,負責監視廣州集團運營狀況的朱南方那邊不斷過來一些近乎噩耗的密告,那些急轉直下的密告越來越緊急表明,集團的大廈已經很難支撐下去隨時都有可能崩塌宣告破產。
大夢初醒的這一段時間,他一邊指使朱南方繼續搜尋有關集團經營狀況的情報,一邊苦苦思索對策怎么從集團破爛攤子里撈出那筆貸款,卻苦于一直出不來有效對策。因為他和騙走公司這筆貸款的何慶邦有著勾連多年沆瀣一氣的交情,一旦雙方撕了臉鬧翻,對他的牽扯和傷害也將是不能承受的可怕,導致他出手前一直有一種投鼠忌器的顧慮。
現如今,眼看自己已經有了引火燒身的危險,他當然不能再婦人之仁的遲疑彷徨下去。更不能為保全何慶邦倒讓自己在北京金融界沒法子混下去,半世英名和積累毀于一旦。
緊鑼密鼓的一番盤算之后,麻天際踱步回到白靜身邊,伸手在她臉頰處輕輕捏一把,像是對白靜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不管怎么說,他劉文武也是無利公司董事長,他當然有權利過問公司放出去的任何一筆貸款。”
“也是,”白靜馬附和,“你就好好給董事長一個答復,看他下邊還怎么說。”
麻天際在辦公桌后邊坐下,熄滅吸下去少半的雪茄,然后拿起電話給劉文武撥回去。
“劉董,那筆貸款的確是經我手發放出去。你說得對,不是一億五千萬,是兩億。不過這筆貸款是兩年期限,要明年初才到還款日子。”麻天際盡量平和語氣說話。
那邊劉文武只是含混嗯了一聲,似乎等著繼續解釋。
麻天際有些不高興反問,“劉董,你這個門外漢咋突然操心業務方面的事情啦?
“不是我要操心,”劉文武說,“是兩天前有人專門和我說起這事情。”
雖然電話那邊劉文武的回答還是那么的輕聲慢語不溫不火,麻天際卻分明從這慢悠悠語調里聽出了與平日說話大不同的挑釁意味。他手攥著話筒,心里咚、咚、跳著,大腦飛速思索對方簡短回話里蘊含的企圖,咂摸這背后有沒有控股大股東的操控……
麻天際正思索怎么說話可以證實控股大股東插手的蛛絲馬跡,那邊卻掛了電話。麻天際用河南老家話罵一句,“操蛋!”使勁兒把電話撂下去。
這就是劉文武的風格,除去他要問你的話,回你的話,其它一句多余話都不會給你啰嗦。尤其面對公司總經理的麻天際,劉文武更是習慣了玩惜字如金諱莫如深這一套。
看麻天際大光其火的模樣,白靜忍不住問:“麻總,怎么了?”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掛了電話。劉文武這個家伙經常給我來這一套,今天又給我來這一套。家伙,弄啥啥不行,陰陽怪氣的日鬼搗棒槌卻是天下第一!”
白靜笑了,“全公司人都知道,董事長喜歡說一半話,留一半話。”
“和這種陰陽怪氣的家伙一起共事,真是頭大。搞什么搞哇!”
“這就是董事長一貫的風格,他不但對你,對我們小女秘書也那樣,你干嘛還要生氣。”白靜息事寧人勸解。
麻天際搖頭不同意說,“問題關鍵是,我從他說話語調里聽出了與平日說話大不同的底氣。我突然想,劉文武身邊會不會就坐著咱們公司的控股大股東?”
“這個……我想不會,”白靜說,“大股東已經外出好長時間了。”
“現在交通那么便利,哪怕是天涯海角他隨時都可以回來。”麻天際有些犯憷說,“大股東那個人,一貫都喜歡隱藏幕后和人玩神秘。我琢磨,剛才劉文武電話里那個含混其詞的有人,會不會就指的是控股大股東。”
白靜全程參與了那次貸款談判,隱約知道里面存在的巨大貓膩,她真正擔心說:“如果那筆貸款的事情被大股東盯,問題就復雜了。”
“問題關鍵是,我無法判定是控股大股東真的抓到那筆貸款背后有啥把柄了,先指使劉文武敲山震虎來警告一下?還是劉文武只是聽到某些捕風捉影的傳說,自作主張先橫插一根攪屎棍子過來試探一下?”
白靜自告奮勇說:“要不,我借口給董事長送一份文件,把咱們知道的控股大股東在這座大樓里的幾間辦公室都去偵查一下。”
麻天際繼續搖頭反對,“這辦法不好。太招搖,也太費時間。我現在給劉文武辦公室打一個電話,馬就知道怎么回事兒了。”
“可是,這個辦法雖然直截了當,也不能說明董事長這個電話沒有經過大股東的授權和授意。麻總,我說的是吧?”
麻天際又改變主意放下話筒,沉思說:“是呀,是呀。看來,我的后院要起火了。這樣的形勢下,我不能再去美國出這趟差事了。你馬給我訂一張明天……”
白靜馬提醒,“麻總,明天是周六,你有一個重要的飯局。”
“明天不行,那就訂一張后天一早飛西安的機票。”
白靜有些不明白,“為什么飛西安?”
“那個大西北黃土高原最大的城市里,那個十三朝文明的古都里,或許有一把可以幫助我打開困境之門的金鑰匙。”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過去?”
麻天際果斷拒絕,“不要!你記住,我這次出差你一定要嚴格保密,除去西安那邊接機的辦事處主任覃菲麗之外,對公司其他人員都一概要嚴格保密封鎖消息。”
劉文武掛斷麻天際電話以后,看大股東一直不說話,心里沒底,有些惴惴問:“大股東,我剛才那么說,可以嗎?”
“說得很好,尤其最后,話不說完,就把電話突然掛斷,更好。”大股東點評說。
“冷不丁又出來一個廣州朱南方,這個人大股東認識嗎?”
“朱南方,那可不是一個尋常善良之輩,我對他早有耳聞。聽說他在廣州地盤黑白兩道都玩得轉、吃得開,卻從未和他有過交道。朱南方可以說是老麻一手提拔扶持起來,他一直稱呼老麻恩公,也一直唯麻天際的馬首是瞻。”
“我不明白,當初麻天際為什么要聯手朱南方一起放貸給何慶邦?”
“說明老麻決定對何慶邦放款的時候,已經對廣州集團的運營狀況有比較深入的了解了。”大股東肯定語氣說,“當初他那么干,除去舍不得放棄何慶邦的巨額賄賂以外,一定還包藏有其他禍心。我要往下仔細看看,順便跟老麻這個金融界的奇才多學點兒東西。”
大股東輕咳幾聲,起身去照看小桌煎熬的中藥,劉文武也起身跟隨過去。
“大股東,這藥煎熬的差不多了吧?”
“還得再熬一會兒。那個老中醫說了,第一次煎藥,要兩碗水煎下去五分之四,第二次煎藥,要一碗半水煎下去二分之一。然后兩份藥混一起,一天分三次喝下去。”
“但愿這副藥下去,大股東能夠藥到病除。”
大股東微微搖頭,“藥到病除,我根本不敢有那種奢望。這副藥只要能調理得我可以在公司里正常坐半天班、處理半天公事,我就阿彌陀佛啦。哎,文武,你和老麻來無利公司里搭檔共事,有七八年的時間了吧?”
“嗯。”
“當初,我以相同的高規格、高薪金聘請你們,叫你們一起見面認識的時候,對你們說的那一番話,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劉文武回憶著說,“當時你對麻天際說,我所以要聘任你,主要是欣賞你在金融經濟方面的學識能力,還想充分利用你在金融經濟界的雄厚人脈關系,今后你的職責就是經營管理好公司,讓我和其他股東的投入有一個豐厚回報。然后你指定我對麻天際說,我所以要聘請他則是看中他的沉穩認真、忠誠可靠,他的職責就是為我看好攤子扎好籬笆,嚴防家賊搞偷梁換柱那一套把戲。”
“當時,你聽出我話里話外的意思了嗎?”
“聽出了,你對我們兩個都有一種不滿意的遺憾。”
“說說,什么不滿意的遺憾?”
“大股東欣賞麻天際卻不信任他,大股東信任我卻不欣賞我。”
大股東不置可否停頓一會兒,“最近一段時間,公司開始有一種風言風語的傳說,說你已經不甘心老是處于有名無實看守攤子的位置,迫不及待要搶班奪權了。說你經常去我那里嚼老婆舌頭,一心要把無利公司實行多年的總經理負責制改換成董事長負責制。一向沉得住氣的我,居然也有些心思活泛了……你實話告訴我,這些風言風語的傳說,是不是從你那邊出來?”
劉文武趕緊表白,“大股東,你應該了解我的為人,我從來不搞陽奉陰違在暗處煽風點火那一套。這些,絕對不是從我那邊出來!”
“這些話,不是從你那邊出來,應該就是從老麻那邊出來?”
“這個,我沒有調查,沒有證據,不能瞎猜測。”
“如果你調查了,發現這些傳說是從我這邊出來,你會怎么想?”
劉文武驚訝愣怔一下,“大股東這話,我有些不懂了。”
大股東有些高深莫測笑了,“劉文武呀劉文武,究其竟你還算是一個厚道人。不過,你不懂不要緊,只要那個老奸巨猾的老麻能懂,就足夠啦。”
周日清晨,劉文武還在熟睡中,控股大股東把電話打在他床頭柜的手機。控股大股東還是那么直截了當說,今天一大早,老麻乘頭班飛機往西安那邊去了,是白靜一個人駕車悄悄送他去的機場。
劉文武懵懵懂懂中反應遲鈍問:“麻天際往西安那邊去,想干啥?”
“除去緊鑼密鼓準備追討債款,應該再沒有什么事情可以讓老麻推遲去美國的出差。”大股東語氣肯定說:“大西北的西安那邊,要么有關鍵人,要么有重要物,一定都和追討債務有極大關聯!”
劉文武很快清醒過來問:“大股東,現在咱們這邊該怎么辦?”
“現在咱們什么都不辦,就是暗中盯著,靜觀其變。”
“以后呢?
“以后也一直盯著,”大股東語調輕松說,“只是老麻那邊特別需要幫忙的關鍵時刻,咱們一定要暗中出手幫一把。我估計,以老麻隨機應變的狡猾和能耐,再加朱南方地頭蛇的各種便利和心冷手黑,何慶邦那邊應該沒有幾分勝算。”
劉文武疑惑著又問:“大股東真的認為這事情有這么簡單?”
大股東肯定說,“咱們這邊,就是這么簡單!所有的心機、復雜、謀劃、行動,都在老麻那邊。咱們只需盯著那筆貸款何時被老麻討要過來,這才是至關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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