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衍站在望樓上，死死的盯著浚儀城。
水位已經(jīng)升到城垛附近，依照當(dāng)前的水勢，最多半夜，水就能漫過城墻，進入城中。陸議堵死了城門，卻無法加高整個城墻。這場大雨來得正是時候，兩三天時間就積蓄了足夠的水，足以淹沒浚儀城。
現(xiàn)在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徐盛率領(lǐng)的水師。江東軍擅長水戰(zhàn)，如果徐盛趕來，就算解不了圍，也能接走陸議。好在堰與城之間只有百步，水師戰(zhàn)船回旋的空間有限，再加上拋石機、巨弩的射擊，也能造成不少殺傷。況且徐盛戰(zhàn)船有限，也不可能將城中所有的人都接走，至少有一半的將士要留在城里。
當(dāng)然，能抓住陸議就完美了，這個意義堪比攻破浚儀城，可以大大提振在高唐城下受挫的袁軍士氣。
準(zhǔn)備了這么久，如今終于到了見分曉的時候，荀衍有著異常的亢奮。
天色越來越暗，最后的余光也慢慢被黑暗吞沒，大堰上下亮起了火把，照亮了天空。無數(shù)將士在等待著戰(zhàn)斗的開始，有的人因為高度緊張，已經(jīng)體力不支，只能坐在泥濘中。巨大的轱轆不停的轉(zhuǎn)著，將做好的晚餐送上大堰，將士們就地用餐。今天可能有夜戰(zhàn)，荀衍不僅為他們加餐，還難得的加了肉和酒，每人碗里都有一塊薄薄的肉片，還有半升濁酒。
兗州物資有限，為了供應(yīng)這幾萬將士，荀衍絞盡腦汗，想了很多辦法，還是捉襟見肘。他本想筑堰完成后先攻陳留，奪取陳留城中的物資來緩解后勤供應(yīng)，如今徐盛將至，他也只能放棄了。
親衛(wèi)送上兩塊面餅，很硬，是水溲餅。這種餅吃下去很難消化，現(xiàn)在卻是難得的佳肴。荀衍掰下一塊面餅，在嘴里慢慢的嚼著，眼睛卻沒離開兩百步外的浚儀城頭。
城頭太安靜，安靜得有些不正常，連戰(zhàn)旗都沒有出現(xiàn)紊亂，所有人看起來都很從容。荀衍心中不安，一遍遍的回想著整個筑堰的過程，想不出有什么疏忽之處。
陸議究竟在搞什么鬼？荀衍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不安，心跳怦怦亂跳，頭皮一陣陣發(fā)麻。
“將軍，你聽。”一旁的親衛(wèi)突然說道，聲音尖細(xì)。
荀衍回頭看了親衛(wèi)一眼，見親衛(wèi)指著遠(yuǎn)處，又沿著親衛(wèi)的手向遠(yuǎn)處看去。只見遠(yuǎn)處的陣地上，火光散亂，隱隱傳來喧囂聲，看起來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荀衍皺了皺眉，揮手示意，望樓下的親衛(wèi)會意，有人跳上馬，向騷亂處奔了過去。
荀衍心中升起一陣不安，他想了想，又叫過一個親衛(wèi)，讓他趕到董昭的陣地上去看看。
親衛(wèi)翻身上馬，剛走出不遠(yuǎn)，另一個方向又出現(xiàn)了騷亂，有人向這邊飛奔過來。荀衍心急如焚，身體探出望樓，恨不得一步跨到那人面前，問問究竟出了什么事。這時，身邊的親衛(wèi)突然用力拉他，聲音高亢尖細(xì)。
“將軍，你看大堰……”
荀衍心中一緊，轉(zhuǎn)身看去，只見不遠(yuǎn)處的大堰正在崩塌，一大塊堰體正在往下滑，而大堰的底部正在往外噴水，裹脅著泥沙的渾水噴涌而出，將崩落的堰體迅速擊碎、沖開，在堰下督戰(zhàn)的親衛(wèi)猝不及防，有的被水卷起，有的轉(zhuǎn)身就逃，但他們跑不過洶涌的水流，很快也被卷了進去，隨波逐流。
堰體的崩塌迅速擴大，駐扎在堰上的將士也感覺到了堰體的震動，發(fā)出驚恐的大叫，有人想從堰上滑下去，很快如愿，堰體大塊崩落，將他們?nèi)烤碜摺?br />
轉(zhuǎn)眼之間，大堰就缺了一個口子，堰中的水奔涌而下，肆意流淌，沒等荀衍反應(yīng)過來，就涌到了望樓下。望樓搖晃起來，荀衍差點摔下去。他緊緊的抓住望樓的柱子，驚恐地看向四周。
辛苦筑成的大堰正在崩潰，目光所及之處，至少有三個。崩塌來得非常突然，非常迅速，往往驚叫聲一起，大堰就開始剝落，隨即整個堰體都被動搖，被沖垮。
怎么會這樣？我明明檢查了所有的堰體，所有的漏洞都及時堵上了。荀衍腦子里一片空白，冷汗透體而出，手里的面餅滑落，落入奔涌的泥水中，連個水花都沒濺起就被卷走了。望樓被裹著泥沙的水流沖得搖搖晃晃，漸漸傾倒。
荀衍從望樓上落下，被激流卷走。
在轉(zhuǎn)眼之間，大堰連續(xù)崩塌了四五處，幾乎與浚儀城一般高的水傾泄而下，席卷一切，不僅堰上的將士被卷走，堰下立陣的的督戰(zhàn)隊、輜重營同樣未能幸免，一架架望樓倒塌，望樓上的射手紛紛落水，只有架設(shè)拋石機的高臺還算堅固，沒受什么影響，但操作拋石機的將士卻被眼前的一切嚇得目瞪口呆，魂不附體。驚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此起彼伏。
渾濁的洪水翻流著，奔涌著，匯入水位因圍堰而下降露出河道的浪蕩渠、睢水，干涸的河道重新被水灌滿，水位迅速上升，甚至漫出了河道，將兩岸的將士卷走。
不到一頓飯的功夫，荀衍的陣地、大營就被洪水摧毀，汪洋一片，無數(shù)人和馬在水中翻滾，發(fā)出慘叫，營帳、物資也被卷走大半，只有立在高地的逃過一難。
趙云駐馬沙丘之上，看著眼前的滾滾濁流，心驚肉跳。
他多次參與軍議，聽荀衍講解過大堰的修筑情況，知道荀衍下了很大心思，現(xiàn)在的崩塌不太可能是疏漏造成的，肯定是陸議事先做了手腳。但陸議做了什么樣的手腳，居然瞞過了荀衍、董昭，讓他很好奇。
荀衍是潁川人，董昭是濟陰人，他們對浚儀的地理并不陌生，計劃做得也很周密。
難道是許攸之前留下的殘堰？趙云心頭閃過一絲疑惑。
“將軍，城里點烽火了。”身邊的夏侯蘭提醒道。
趙云舉目望去，只見城中的山坡上點起了烽火，火光明亮，在夜空中非常顯眼，即使隔著十里二十里都能看到。不用說，這是陸議給城西的徐盛發(fā)消息。
趙云忽然明白了。他苦笑著搖搖頭。收到徐盛率領(lǐng)水師到來的消息后，荀衍一直以為徐盛是來解圍的，是來破壞大堰或者接應(yīng)陸議出城的，但他想錯了，陸議根本不需要徐盛解圍，徐盛是來掩殺的。如今洪水橫流，正是水師發(fā)揮的時候。荀衍安排重兵上堰，準(zhǔn)備接戰(zhàn)，正中了陸議的計。
若非如此，大堰崩塌怎么可能造成這么大的殺傷。僅是被水沖走的將士就有上萬人，那些上堰準(zhǔn)備作戰(zhàn)的將士就算沒有被水沖走，也被困在了原處，束手就擒。此戰(zhàn)過后，荀衍就算不死也廢了。
“這少年……真狠。”趙云嘆息。“水火無情，他能將水火運用得如此得心應(yīng)手，將來必是白起一般的名將。只是殺心太重，難有善終。”
夏侯蘭看看趙云，欲言又止。趙云將陸議與白起相提并論，是不是太夸張了？
“撤吧，到下游看看，也許能救一些人。”趙云撥轉(zhuǎn)馬頭，下了沙丘，踏著濁浪，向東急馳而去。夏侯蘭等人緊緊跟上，三千多騎士，個個閉緊嘴巴，沒有人說話。
收到陸議的消息，徐盛立即下令進兵，水師將士順?biāo)校杳鲿r分到達(dá)浚儀。
黎明的陽光很燦爛，眼前卻是一片狼藉，充滿死亡的氣息。浚儀城外的水已經(jīng)退去，被水泡過的地面積滿了淤泥，根本無法行走。浚儀城頭戒備森嚴(yán)，大門緊閉，也沒有出城的意思。幾段殘堰聳立在城外，五六個巨大的豁口讓殘堰看起來像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口中的牙齒，雖然看起來猙獰，卻沒什么殺傷力。殘堰頂部還有不少冀州軍將士，他們也許是被嚇傻了，明明地上的水已經(jīng)不到膝深，他們卻不敢下來逃命，龜縮在堰頂，絕望地看著到來的水師，搖晃著請降的白旗，跪倒在泥濘之中。
殘堰向東，尸體漸漸多了起來，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河中，更多的在河岸，這些冀州軍將士大概還記得河岸在哪里，拼命想爬上去，也成功了，卻沒能逃出生天，溺死在岸邊。不少人糾纏在一起，就像生死仇敵，但熟悉水戰(zhàn)的徐盛知道，這是人在求生本能驅(qū)動下的愚蠢行為，面對洶涌而來的洪水，這些冀州軍將士徒勞的想拽住任何東西，包括同伴，不知道多少人因此而喪生。
水火無情，洪水帶來的恐懼比刀劍更能摧毀人的意志。陸議在陳留城下一把火摧毀了三萬陳留世家的部曲，這一次又用洪水摧毀了荀衍、董昭的五萬大軍，而且水還是荀衍、董昭自己筑堰蓄起來的。他來不來其實不重要，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中牟的那一刻，他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
經(jīng)過浚儀時，徐盛停住船，向城頭的陸議揮手致意。陸議站在城頭，在火中的照耀下，臉色明暗難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徐盛心頭涌過一陣莫名的不安，仿佛城頭臥著一頭猛獸，正欲擇人而噬。
雖然他知道陸議面相儒雅，一點也不威猛，甚至有些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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