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響的21號高速列車，奔往“重力”的故鄉，那有種力量，能讓憂慮的心落下來，讓急躁的言語慢下來，讓激蕩在地球上空的不安的電磁波沉靜下來。

    站臺時刻表壞了，淺綠色的屏幕上顯示不出完整班次。列車員跑走在總控室和站臺間，十次、二十次、五十次，鐵做的人也扛不住這般強度的奔波。

    站務班長說，是表累了。

    “人才會累，時刻表是電子產品，它才不會疲憊。”年輕的站務員說道，他在安檢單上打了個上挑的勾，是今天早上到現在的第四十個班次。

    站務班長點了點頭。

    “電子產品遠比人類嬌氣得多。一顆保險絲、一根電線、一條電路的損壞，它會休息、會罷工、會停下。但是人呢？人是永遠不會停下的，哪怕肌肉勞損、關節腫脹、雙手沾滿破了的血泡，我們還是要拼啊，去咬牙闖過去，挺過去。這種時候，就連騙自己后面會有彩虹的想法也不沒有，思考的大腦正在拒絕身體的求饒信號，說著放棄吧，可誰會停下？沒有人會希望幾萬人、幾十萬人甚至是幾百萬人的努力，因為自己的疏忽作廢。城市的罪人、民族的罪人、國家的罪人在這人類的罪過面前微不足道我們寧愿把自己當做永不會停歇的電子時刻表，比起精明的電子產品，人可真是要傻得多了。”

    有種鳥是沒有腳的，所以沒法停歇，只有不停地飛翔。它一輩子里只能有唯一一次著陸，那是它死的時候。

    馬理全見證了許安大哥，從對晚輩指點江山的激昂到心事重重的沉默的轉變。

    他是個細心的小伙子。

    能察覺到，許安眼中那一絲愧疚。這愧疚會是什么呢？

    許安沒做錯什么，馬理全也沒有什么損失。

    只是通過他的問題引出了一個事實，所有志愿參加這次行動的青年遠征軍們，早已知曉并且認同的事實。

    青春啊。

    誰都不清楚青春究竟在哪，但知道她就在遠方，對她的美好想象便如同野火般蔓延，蔓延中燃燒殆盡。

    許安一想到等他下一次在見到馬理全時，要么是與自己這般成熟的“叔叔”，更糟糕，會是謝頂的中年人，然后呢？他無法再繼續想象下去。

    他不能接受想象力根據邏輯跳躍到的下一個層次。

    馬理全越是若無其事，滿懷輕松笑臉。

    許安的心就越是揪得緊緊的。

    一只手死死攥住了血管，讓他喘不過來氣，那些洋溢著青春的年輕面孔，帶著不屬于他們這個年齡的成熟堅定，他多么希望，這些孩子能回到溫暖的象牙塔中去享受人生中最快樂的大學時光。

    那才本是他們應得的青春。

    “許哥，喝點水吧。”馬理全遞過來他的水瓶。

    鋼制水瓶的側面用小刀刻出來一個卡通笑臉的圖像。

    許安盯著那笑臉，雖是不懂得藝術，但以他粗淺的審美能力，依舊能看得出馬理全這位大男孩在繪畫上的天賦。他嘴巴磕磕絆絆，像是才步入社會的奶氣學生。“叫、叫我許安就好了”

    說完，許安就要把水瓶還給馬理全。

    馬理全推手笑道：“你拿著吧，下次再還給我。”

    許安愣神：“下一次？”

    馬理全點頭道：“是啊，下一次。你拿著它，就不會忘了我。要是找不到我的話，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小小的忙。”

    他將瓶子倒過來，用小刀在瓶子底部刻出一行小字，然后再遞給許安。

    許安看了眼，是一個地址。

    高速列車緩緩減速，意味著到站了。

    人流動起來，像是浪潮般卷著馬理全漸漸遠去，他高高對許安揮著手：“許哥，別忘了啊！”

    許安怔住。

    忘了？

    忘了什么？

    是他，是瓶子，還是這地址？

    等待他再回身過來，馬理全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隊伍盡頭。這里是牌號，也就是第一批遠征軍集合的站點，第六批的目的地還在后面的站點上。

    許安摟著這瓶子，站在列車的過道，望向窗外，呆呆的像是個雕塑。

    一個女人突然將腳步停在他面前，上下打量，道：“你是許安？”

    許安如夢初醒。

    女人的身份卡上寫著遠征軍第一軍團后勤處處長，李曼文1。

    她是個極具氣質的知性女人，歲月沒在她臉上留下痕跡。這讓正處于荷爾蒙旺盛期又因為窮困和窮困導致的自卑而與女人無緣的許安十分緊張。

    “我是李曼文，是你到基地后的直屬長官，也是你的接頭人。”

    “呃，冒昧問一句，什么是接頭人？”許安撓頭。

    李曼文給自己點了根煙。

    許安本想提醒她，高速列車上有煙霧警報器，而且禁止吸煙。然后猛然想到以李曼文的級別，不會不知道這規矩，不過，也不會被懲罰。

    李曼文像是猜中了許安的心思，笨拙地吐出煙霧，被嗆到咳嗽了幾聲：“車上的煙霧警報器早就拆了，不止這一輛。”

    “您剛抽煙？”

    “嗯。”

    “為什么？這東西對身體沒好處。”

    “因為我喜歡，我想做，就這樣去做了。不行嗎？”

    “您是長官您說了算。”許安悻悻然：“您還沒告訴我，接頭人是什么意思”

    “衣缽。”

    李曼文以一種冷酷得如同手術刀般精致的準確聲調，將她所想詮釋的原因，用最直白的語句道來：“我死后，你會繼承我的職位。這就是接頭人的含義。”

    “不我不太能明白，您、您去世后？”許安驚愕。

    李曼文撣了撣她的身份卡。

    遠征軍第一軍團后勤處處長，李曼文1。

    她說道：“看到名字后面的括號以及數字一了么？數字不是軍團號，而是批次，我將會與那些在上一站下車的年輕人們一起前往目的地。我已經46歲了，根據統計處提取的細胞基因計算，是熬不到結束的。”

    許安眼睛不禁睜大：“您、您可以選擇提前回來呀！”

    “回來？是指多久后回來？這除了將那些相信人類這一族群而奉獻了全部青春的年輕人們拋棄，還有什么意義呢？在踏入那個世界的第一秒起，我們就已經永遠的與原本世界割裂開了，時間旅行遠比你想象得殘酷，我不想聽聞親朋好友的憐憫，我不想見到自己的墓碑，我不想讓女兒攙扶著老態龍鐘的媽媽去看日出。”

    香煙燃到盡頭，余霧裊裊。

    李曼文靜靜地望著許安。

    “我要把最好的歲月都好好地留在這地球上。第一批的所有領導層，都擁有挑選接頭人的自由權利。你，是我精挑細選出的接頭人，也是完成這次使命的繼任者。”

    她是一支注定要飄蕩散落在清風中的薔薇花。

    許安默默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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