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檢組織召開的全省檢察機關工作會議在會議室舉行,這次是視頻會議,市檢大大小小兩百多號人人都擠在小禮堂般的大階梯會議室里。因為是全省會議,領導也要坐在下排參會,于是空出了主席臺的一排空位,平時坐在第二排的張睿明,這次也跟著往后移了移,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上。
望著那空出來的一排主席臺座位,再回頭望了望那幾個因為沒有位置,而擠站在大會議室后排的年輕助理檢察官與檢務輔助人員,張睿明心里難免感到一陣小小的不適。
今天會議的規格相當之高,學習精神,履行貫徹,每個人都要傳達到位,但其中內容倒是大同小異,省檢檢察長陳武那張頗為板正的臉出現在大屏幕投影儀上,反反復復講了一些近期的精神指示:“是以巡視整改為契機,將深入推進不作為不擔當專項治理和形式主義、官僚主義”
聽著這些個翻來覆去的“狠抓”、“認真貫徹”,張睿明都有點犯困,他往前掃了一眼,陸斌此時坐的筆直,隔幾秒就抬頭做凝神聽講狀,隔幾秒又埋頭記錄筆記,張睿明特意望向他手上的動作,他開始還以為陸斌這副孜孜不倦的好學生模樣是裝出來的,可當他看到陸斌手里緊緊握住,不住顫動著正奮筆疾書的筆頭時,張睿明心下對這位功夫老道的陸檢察長是由衷欽佩。
而在陸斌旁邊,坐著的正是上次突然殺回市檢的常務副檢察長高裕民,只見這位軍轉出身的老干部,正正襟危坐,頭高高揚起,如同一座雕像般的緊緊盯著臺上的大屏幕,雖然看不到他的面孔,但張睿明也能想象其此時定是一副不拘言笑,鋼鐵鑄就般的面容。
想起不久前,自己還被陸斌誤認為和這位高檢察長一般,是省里的人馬,張睿明現在還覺得不可思議,可很快就釋然了,畢竟權力的本質在很多時候就意味著合法的傷害權,而這份傷害權用在何時何處,都將帶來完全不同的結果,即使自己一直以來都是秉公辦事,毫無他意,可是在不同時間,不同人的眼里,很多時候,一個同樣的舉動,卻又是另一番意味了。
張睿明此時倒也沒細想這些,他也沒和后面張靚她們那幾排小年輕一樣,偷偷在桌子下面玩手機,他心里還在焦慮最近周強農被泉建集團反訴的事,在中午和中院陸有亮通過電話后,張睿明越發感到頭疼。現在泉建那邊已經以周強農之前的行徑為依據,提起反訴,而周強農現在的態度,估計又是受了湯佐的引誘,開始拒接自己的電話。這一切的剪不斷理還亂將只會將這個案子推向敗訴的結局。
張睿明想到就是一陣頭疼,現在看來,確實如陸有亮所說,自己真的應該早點抽身的,可陸有亮的這些話其余那些關心自己的人又何嘗沒有說過呢?最開始的時候,父親就提醒過自己,陸斌也表達過不滿,而后妻子唐詩知道后,那更是天天追著這件事在吵,而中間幾番波折,有被打擊報復過,也有過厚利相誘,舒熠輝曾經許過那么多的錢,那么高的條件,而不久前,陸斌也代替市里,表達過要選調自己去往司法局任副局長的事,這些關鍵的節點中,只要自己當時點點頭,選一個好的時間點讓這一切中止,又哪里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呢?
想到這些個錯失的脫身機會,張睿明更陰郁起來,他不是一個沒有私欲的人,站在正常人的角度來看,在不觸犯法律紅線的基礎上,誰都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工作讓日子過的舒服省心,最好再多一點物質上的滿足,張睿明又何嘗未曾心動過,可過去的成長經歷讓他的自我實現的需求遠高于對財富的需求,相比起通過利益交換來取得這些私利,他更愿意選擇去為了公益奮戰到底,對得起自己身上的檢察官制服。
可是,這該死的周強農,突然來了這么一出,掩蓋了曾經收過泉建宣傳費用的事實,這導致這場民事訴訟瞬間局勢一邊倒的倒向泉建這方,如果這次反訴成立,那么泉建極有可能通過這場訴訟,反而要周強農擔起對其公司名譽賠償,到時不只是周強農敗訴,津港市檢這邊受影響下,也不能再提起對泉建的公益訴訟,整個案子已經走到了死胡同。
張睿明暗罵自己也是不夠小心,明明在雅加達的時候,在泉建的工廠里,和那十萬人大會上就已經看過小周陽父子了,當時雖然還不知道會有現在這出,可細想一下,當時就應該猜到這周強農應該是收了錢的,不然怎么會那么積極的去舟車勞頓的配合宣傳。
而且,最為過分的是周強農至始至終都對自己隱瞞了這一點,導致先前的戰略失誤,要是知道會有這個把柄在泉建手上,從最開始,張睿明就不會建議周強農這方采取如此激進的訴訟策略,更不會還玩什么激怒泉建來搞“欲揚先抑”了。
張睿明一咬牙,突然想起一部黑澤明經典電影里的闡述:“你們把農民當作什么,以為是菩薩嗎?簡直笑話,農民最狡猾,要米不給米,要麥又說沒有,其實他們都有,什么都有,掀開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儲物室,一定會發現很多東西,米、鹽、豆、酒到山谷深處去看看,有隱蔽的稻田。表面忠厚但最會說謊,不管什么他們都會說謊!一打仗就去殺殘兵搶武器,聽著,所謂農民最吝嗇,最狡猾,懦弱,壞心腸,低能,是殺人鬼。”
這部電影里,七名只是為了一點糧食和道義而接受村民委托守護村莊的武士,最后犧牲了四名武士之后才打退山賊,可換來的只是村民的提防與敵視,最后除了自身道義上的滿足外,只余一場空。
張睿明此時就有這種被人出賣后的憤怒敢,想到周強農此時的冷漠態度,他的拳頭就不由由就捏緊了一些。
罷了,罷了,一切都隨便他們吧,順其自然吧。
張睿明這樣想著,當下收斂起亂飛的思緒,剛準備掏出手機,看看這個案子絡上會不會有什么消息,才低下頭去,卻覺得右手被人拿筆尖輕輕戳了一下。
沒想到這種惡作劇般的動作竟是出自坐在他身旁一側冷若冰霜的韓語山,張睿明先是一愣神,還不知道這位與自己向來話語不多的副部長是什么意思,突然就聽見上面屏幕里傳來了檢察長陳武的聲音。
“四是增強做好工作的責任感、緊迫感,樹牢全院“一盤棋”思想,各部門團結協作、互相支持配合,把各單位的檢察工作放在大局中謀劃和推進說的這里啊,我想結合前面的“不作為不擔當專項治理”一起來談一談,講講我們目前全省檢務工作中出現的一些不作為的現象”
本來只是照本宣科的一場視頻會,可在巨大的投影屏幕里陳武的這番講稿之外的話語后掀起了陣陣喧囂,一位省檢的一把手,選在這樣的全省會議上講“不作為”!?這明顯是要批人的節奏啊!
張睿明稍一留神,就發現在場的不少有點政治敏感性的檢察官都抬起了原本低著的頭,等著看這位新上任不久的省檢一把手會在這種場合下將矛頭對準誰,況且,這樣的場景自古就是大型會議中最為吸引眼球的一項。
“省人民檢察院按照上級統一部署,從今年8月開始,開展了不作為不擔當問題專項治理三年行動,當時我就講了要以鮮明的政治立場、高度的責任意識,向不作為不擔當宣戰,掀起一場“問責風暴”!可是,截至目前,我根據檢務督察處上報來的信息看,檢察院共跟蹤梳理問題線索32件,其中處置不作為不擔當的問題線索就有12件!而且,自8月以來,在專項執紀監督檢查和日常工作督察中,發現下面一些市檢察院,還存在政治敏感性不夠,對省檢批示完全忽視的現象!”
聽到這里,張睿明是背后一片悚然,他馬上將目光往前一掠,就看到陸斌雖然在極力掩飾下,只是后背輕輕一聳,筆頭也只是停了一下,但還是能看得出整個人明顯僵了一下。
可他畢竟是定力極深的老檢察長,失態只是一瞬,筆尖在那瞬間的停滯后馬上如春風化雪般的在紙本上繼續流淌,整個人看上去仍如一塊磐石,于即將掀起的驚濤駭浪中
巋然不動。
“對上級重點要求的線索問題不排查、不處理!?這是什么態度!?這就是庸政懶政!”
屏幕上的陳武氣憤異常,指節用力的在桌上敲了幾下,這是張睿明第一次看到這位剛上任不久的省檢察長如此激動,而且是如此重的語氣,他心下已經隱隱猜到陳武此時口中所說的“庸政懶政”值得就是不久前陸斌頂住高裕民的壓力,不肯強行推動對泉建立案調查的事,說起來,今天這場狂風暴雨的源頭,居然還在自己這里。
雖然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那份向省里提交的報告引起的,而此時陳武的態度也明顯是偏向強硬處置的,雖然立場不同,可出于提攜之恩,看到被困在狂風暴雨中心的陸斌,張睿明心頭還是一陣擔憂,不知道這個一貫深沉的老檢察長能不能挺的過這場風雨。
“就這樣的對抗上級,不服從管理的態度,如何領導我們檢察官?如何走上更高的領導崗位!?我告訴你們,像這樣沒有敏感性的同志,在下次調整時,想要進步的話,我可以明確說一點,我這里就通不過!”
如果說陳武先前的話語還只是狂風暴雨,那剛剛這段話就無異于落下萬鈞霹靂了。連張睿明都猛然感到一陣愕然,這已經是明確將問題擺到臺面上來了,誰都知道要讓陳武點頭的,就只有接下來的廳處級干部調整,而在全省7名地級市檢察長中,里面陸斌資歷與年齡都到了關鍵的節點,搏一搏,運氣好能上去,運氣不好,那就必須從津港市檢的位置下來。陸斌不像別的地市年輕人,走空一步還能有回轉的余地,他這是華山一條道了!陳武現在是要做這攔路虎,而且是掐住了陸斌的死穴,如果陸斌要在下次調整中走上省檢的舞臺,今天陳武這番話,就等于是已經給他關了門。
可隨著張睿明的目光望去,陸斌的背影依舊紋絲不動,看不出起心中的驚濤駭浪,唯一不同的是,這位檢察長此時只顧著埋頭做筆記,倒是沒再抬頭望向大屏幕了。
而此時,倒是陸斌身旁的副檢察長高裕民頭仰的更高了。
屏幕上的陳武在一番痛斥后,喘了口氣,喝了口水,回來時語氣平和了一些:“考慮到全省檢務工作的大局以及對地市檢務工作的影響,這位同志我今天就不點名了啊,但是,我已經讓辦公室制定了整改清單,我要看到整改后的成績!接下來,我們繼續談第5點,這個全省各級檢察機關要堅持問題導向,加大執紀問責力度,以問責倒逼履職要牽住主體責任這個牛鼻子,壓實“層層遞進”責任體系,加強日常管理監督,持續用力深化治理要圍繞檢察主責主業,充分履行法律監督職責,更好地滿足人民群眾新期待,實現全面從嚴治黨新成效”
見陳武最后還是沒有撕破這最后的一層臉皮,張睿明這緊緊攥著的心總算是落地了,既然沒有具體點名,那還代表著問題還有回旋的余地,就看接下來陸斌在處理泉建案上的態度了,是立下軍令狀,徹底下令嚴查這津港的直銷巨頭,還是根據張圣杰那邊保經濟的態勢,徐圖緩兵,這其中,每動一下都是懸崖千仞,一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的境地啊。
張睿明這下也突然理解了陸斌先前的那種態度,站在他的角度上來看,這個案子完全就是一個火藥庫,不管怎么做,前進后退,都是玩火,怎么選都將是萬丈深淵,實在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脫身的事啊。
想到這,張睿明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可他想著想著,又突然覺得好笑,在現在這情況下,人家陸檢再差也就是一個去省里做一個副廳級調研員,而要是泉建回過味來,收拾自己了,到時自己那就不是能夠輕易脫身的了。參考上次南回柱的案子,被調離津港,到偏遠縣市檢察院去,那已經可以說是燒了高香了。
張睿明心下一片黯然,接下來陳武的話語他也沒再怎么聽,過了一個多小時,省里的視頻會結束,檢察長秘書宣布市檢領導會留下來繼續開會,其余檢察官們都各自散會后,全場除幾位領導班子成員外的檢察官都徑自散去,張睿明走在后面,他本以為考慮到剛剛的事情,陸斌會特意叫他留下來問問情況,可是沒想到的是,出現在他視野里的至始至終都是陸斌的沉默背影。
接下來這段時間,徹底放下后的張睿明反而過的比想象中的還要糾結,他遲遲無法聯系上周強農,而也不知道案子接下來的進程,陸斌在上次的視頻會議后,卻仍然不為所動,遲遲沒有就這起案子召集第八檢察部研討商談,甚至連舒熠輝秘書處那邊都沒有再繼續給出答復。對于這樣決定張睿明未來命運的一場案子,他卻仿佛變成了一個旁觀者,一個幽靈。
泉建那邊已經將他這個威脅通過一系列動作排查掉,張睿明難以掀起波瀾,而市檢這邊,陸斌也遲遲沒有啟用他的意思,就連一直以來,都視他為救命稻草的周強農,在上次“誘敵深入”失敗后,更是再無聯系。
張睿明被甕在看不見外界的鍋蓋中,明明火急火燎的已經快要煮熟,卻連一點外界的動靜都難以察覺。
這天下班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車上,又隨手試探性的撥打周強農的電話,那邊這次傳來的不再是被設黑名單后的忙音,讓他沒想到的是,電話那頭居然是傳來“該號碼為空號的”提示音。
張睿明隱隱感覺有些不太對,按日子推算,周強農訴泉建民事侵權案的庭審應該都結束有一段時間了,這起走簡易程序的民事訴訟應該都出結果了,而現在周強農電話停機,是否代表著他已經沒有使用這個號碼,離開津港了呢?
張睿明越想越急,他趕緊又翻出周強農的代理律師湯佐的號碼來,雖然百般不愿,但他還是撥通了湯佐的號碼。
幸運的是,湯佐這邊倒沒有像之前一樣拒接他的電話,在響了幾聲后,那邊傳來一個鴨公般的嗓音。
“那位?”
張睿明一時有點不知道怎么介紹,他和湯佐算是你來我往的斗了幾次了,根本算不上朋友,此時自報身份,怕是都會被對方直接掛掉。
他想了一下,干脆編了一個謊道:“咳,咳我是那個,那個“時代之聲”的記者,我姓葉,我有事想采訪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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