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檢,你這個公益訴訟和檢察建議……是發給單位還是……?”
沒想到在漫長的沉默過后,呂林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張靚心直口快,馬上答道:“當然是發給單位啊,都是公對公的,這怎么……”
張睿明卻一下反應過來,打斷這女檢察官的言語,回答道:“檢察建議和公益訴訟,當然都是以機構違法行使職權或者不作為的行為為訴訟對象,而具體到出庭代表的話,一般是該機構的正職負責人出庭,當然,如果正職負責人不能到庭的話,一般都是“委托相應的工作人員”出庭。”
“哦,這樣啊……”呂林意味深長的應了一下。張睿明沒有放過他的這點細微的神色變化,接著又說道:“對了,不知道呂局長是分管那一塊業務的?”
呂林愣了一下,沒多想就回答道:“我以前雖然是縣國土系統出來的,可我大學是上海林科大,林業才是我的老本行,這次改制后,按照分工剛,我主要是管林業和勘探審批管理這塊的……”
“這樣的話,那到時應該不需要呂局長親自出庭。”
張睿明話說完,呂林卻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陷入了自我的沉思之中。
但局面破冰比張睿明所想象的還要快,呂林在略一沉吟后,終于點了點頭,拿起電話,叫了下面一個規劃科科長過來,將張睿明和張靚兩人介紹給那人,然后語氣略顯無力的說道:“那這樣……小李啊,你陪兩位檢察院的同志去查點資料,到時查到哪些資料,你記得……做好記錄,回頭和我匯報一下。”
見這呂局長態度一下10度的轉變,張靚她看得目瞪口呆,原先她還以為今天會吃個閉門羹,被幾句話就搪塞回去,可現在看來,這呂局長居然是要來真的?
呂林在安排好下面科長配合張睿明他們工作后,便起身準備告辭,張睿明和張靚也不準備久留,忙不迭的站起身來,在一齊出門的當口,呂林還回過頭來,對張睿明略帶疑慮的問道:“嘖,你們這個行政公益訴訟,你們檢察院發這個檢察建議什么的,都不需要和上面匯報?還能直接起訴我們?”
見目的達成,張睿明也收起了先前的鋒芒,此時笑容溫煦的答道:“呂局,我剛剛也向您介紹過來,只有“被建議單位在規定期限內經督促無正當理由不予整改或者整改不到位的,經檢察長決定,可以將相關情況報告上級檢察院,通報被建議單位的上級機關、行政主管部門或者行業自律組織等……”這里面是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條件,就是這些個被建議單位沒有正確履職,只要你們自然資源局在接下來的工作中,向所欠繳的單位積極催繳,采取措施,全力彌補國家損失,我相信我們是不會走到公益訴訟那一步的,畢竟,鬧上法庭,對于我們兩家來說,都不好看……”
說到這時,張睿明特意停頓了一下,面目含笑的說道:“……特別是對于你們單位來說……”
“好吧,我明白了……”
呂林說到這里,語氣中帶著嘆息的口吻,但多年的官場浸淫讓他還是保持了自己的風度,伸出手里,和兩名檢察官握了握手,接著語氣誠摯的說道:“支持你們檢務工作也是我們應盡的義務,等下我就向我們支委匯報,將今天的情況做一個詳細說明,如果真的是有你所說的那么一大筆未收繳的款項,相信我們局里應該也會積極采取措施,將這筆錢收回,畢竟我們也是有考核任務的嘛……在這里,還是感謝兩位檢察官的監督,這也是更好的督促我們局將自然資源管理工作做好,感謝!”
張睿明和張靚在這突然變得春風化雨般的氛圍里與呂林告別,隨著那位科長前往檔案室,翻查過去陳橙房地產公司當時相關的土地出讓金情況。一路上張靚都還有點懵懂,她無法想象之前還一臉冰冷,滿面戒備的這位副局長,怎么一下就如此好說話了,趁著走在走廊的時候,她悄悄的問旁邊的張睿明,這位經驗老道的檢察官只是苦笑一下,低聲說道:“這原因你還不明白?他剛剛自己都說了,他是下面縣市上來的,以前這案子肯定與他沒什么關聯,之前他的冷淡態度,那完全是出于正常的為單位“共抗外侮”,但我后面提到,問他現在是負責那塊工作,這才點醒他他呂林現在也只是一個“代理副局長”,還是改制的關鍵期,只要他不負責規劃這一塊的業務,那就算到時公益訴訟了,也不是他出庭,說不定出庭的局長、副局長還是他的競爭對手呢,所以他也明白了,從他個人的角度來看,那就完全沒有和我們在這里硬耗的意義了。”
聽張睿明這樣一講,張靚頓時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她就覺得怎么一下這位副局長突然好說話了,說到底,還是因為這天塌下來,根本砸不到他頭上,順帶替他砸掉幾個競爭對手,說起來還是好事呢。
張睿明解釋完,便完全快走兩步,沒在搭理自己的這位女徒弟,望著張睿明的背影,張靚突然腦袋靈機一動,她快走兩步追上去,問起一個她突然想到的問題。
“張檢,你剛剛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呂局長分管那一塊的業務啊?我怎么記得你來之前還在他們自然資源局網站上查了好久,你是不是早就做好打算,要通過這個不管國土這塊的副局長當突破口啊!?”
面對張靚的疑問,張睿明只是笑了笑,露出一副神秘莫測的神情說道:“這樣的行政公益訴訟案件,其中有太多太多的難處了,我們一個外面的司法部門,怎么去深入這些個被調查部門的核心深處,怎么去以同級、甚至是下級身份調查一個強勢部局……等等等等,這些個關竅,你以后自己慢慢體會吧……”
…………
在自然資源局忙碌了一個上午之后,總算是翻出了過往關于那塊津港北路州府花園地塊的相關文件資料,張睿明翻查了許久,總算取得了他想要的內容。果然,那沐陽和魯董沒有說錯,這塊陳橙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于2007年月只花了1066萬購得的地塊,在5年之后,通過將總用地面積由20.1萬平方米調整為1.24萬平方米,規劃容積率由1.25調整為2.11。這樣在外人看來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用地規劃上的調整,甚至在總用地面積上還有了一些降低,但是因為父親緣故,接觸過一些房地產行業內幕的張睿明一眼就看出,調整后的實際建筑面積增加了近兩倍!而按照當時津港出讓的地價來估算,這塊在2007年只用了66萬購得的土地,讓陳橙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在13年的時候賺了至少3個億!整整6年左右的時間,66萬翻成了3個億!
這還是按照當時的市價來估算的,接著從13年到現在,如果按現在的市價來估算……張睿明一下都不敢想象這里面是多恐怖的利潤,這也難怪現在房地產市場如此瘋狂,在那蠻荒時代百分之幾千、幾萬的利潤面前,人性、法律又能算什么?
而現在,相比那駭人的利潤,這陳橙房地產公司居然連這小小的幾千萬土地出讓金都還不肯給付!這可是國家的資產,是人民的資產!
張睿明重重的咬了咬后槽牙,他讓張靚收拾好資料,婉拒了李科長一起“簡單吃個中飯”的邀請,帶著手下的女檢察官,大步走出了這恢宏的自然資源局。
回去的路上,張睿明一臉陰沉,連帶著張靚都不敢怎么大聲說話了,好半響,她才試圖著問道:“張檢,你看現在都快兩點了,回去食堂也沒飯了,要不我請你在外面吃點東西?”
她聲音放的很輕,可張睿明卻像沒有聽到一般,這讓張靚不由的又重復了兩遍,張睿明突然重重的哼了一聲道:“我不想吃,你要吃就自己下車吧。”
張睿明這突然的冷言冷語,嚇得張靚一下都不敢說話了,過了半響,張睿明他自己也突然發現剛剛語氣有點重了,一模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咳咳……我剛剛心情不是太好,吃不進,又在想事情,不好意思了……”
“沒事……”
張睿明見自己這徒弟被自己的粗暴語氣嚇得都不敢說話了,又試著安慰她道:“我是有點被今天的這事給氣到了,你說啊,這07年的時候,他們拿津港北路州府花園那么好的一塊地,居然才1000多萬!可以想見,這么便宜的價格,絕對是因為其當時批得那只有1.25的容積率,而他們在幾年后,玩一個小套路,居然就能將這塊地的價值直接翻一番,就是一個小小的規劃公告,我……講實話,我覺得不太舒服的點主要在于,難道這么明顯的套路就沒有人看出來過?我一個拿司考證的人都能看出來這么簡單的一個套路,他們那么多拿一建、一造、注會、高監證的人就看不出,這么大的一棟樓里,就沒一個仗義執言的!?”
這段陳述引爆了張睿明今天這趟取證之行中積累的憤怒,他那熊熊燃燒的正義感早就在心底如巖漿般的不住翻滾、流淌、堆積,此時終于發泄出來。倒讓他長出了一口氣,現實本來如此,總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想著還有那么多像王援朝、吳小梅一樣的可憐人,一輩子兢兢業業,卻在世間的熔爐中煎熬、翻滾,而那些“聰明人”卻總能憑著極低的下限,在規則與法律的空隙中覓得一份豐厚的財富,這想起這么能讓人不泄氣?
而且,最讓張睿明氣憤的,是不管是陳橙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還是哪個部門,這一系列操作都是完全符合法律法規,同時又是在規章制度的合理范圍內的。除了沒有及時繳納調整后的土地出讓金這一點,而這,完全就是那種“有錢人越小氣就有錢”般的高傲態度了。
人家根本不缺這點錢,完全就是不想給。
所以也不怪張睿明如此憤怒,這些人已經超過了他對人類道德底線的預判,此時他真恨不得立馬就殺到陳程初面前,找一個刑案罪名將他兜進去。
就在這個時候,張睿明手機一響,居然是小汪來的電話,他心里一動,頓時有些激動起來,這位陳程初的親外甥,昨天剛讓他幫自己約見這位陳橙房地產公司的前任董事長,現在就有答復了?難道真是想什么來什么?今天就能當面收拾這個罪魁禍首了?
“喂?”
在一番心里準備后,張睿明接通了電話。
“部長……我是小汪,那個,我小舅他……”
那邊小汪的聲音有些發顫,看來這事他并沒怎么辦好,張睿明皺了皺眉頭,說道:“說吧,到底他是怎么個態度?”
“我小舅他……不肯和您見面……”
果然,張睿明心里突然蹦出這兩個字來,在最近這番外部摸排之后,這個案子的大概脈絡他已經摸的差不多了,陳程初作為津港比較早的一批房地產大佬,如果這么輕易的就被一個小檢察官給嚇住,那就不可能混到現在了。他們這種人,身上沒幾十個官司,那都不正常,一個小小的民行檢察官,憑著一兩封舉報信就想嚇住他?實在是太荒謬了。
“他怎么說的?”張睿明還是頗為沉得住氣,這也是他預想過的一種結局,倒也可以接受,他也沒想這樣輕易的就和這陳程初交手,昨晚讓小汪去給他介紹見面,也是想試探一下此人的態度。
“我小舅他……他說這么點小事,還輪不上和他說話,而且……”
小汪的語氣越發支吾,說話吞吞吐吐的,簡直聽不清楚,張睿明安慰他,讓他不由害怕,大聲說出來。
“他還說這個案子才幾千萬,又是那么久的事,他早就不在陳橙房地產公司了,現在這一切都與他無關……還說部長你是傻的,這么簡單的法律關系都搞不清楚……”
小汪說到后面,聲音已經低若蚊鳴,他不敢想象電話那頭張睿明的神情,可是,卻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那邊一向脾氣暴躁的部長,這次卻沒發脾氣,只是簡單的說了一句“好吧”,便掛斷了電話,讓小汪都是一臉劫后余生的茫然。
而在這邊的檢察警車里,因為張睿明同時在駕駛車輛,他用的是手機的藍牙外放,剛剛小汪說的那番話,連張靚都聽的一清二楚,包括那陳程初對他的挑釁,都一字不落的進入了旁邊這位美女檢察官的耳中,張靚此時一臉震驚,她不敢相信原本就已經憤怒到極點的張睿明,此時在被這樣挑釁之后,會有怎樣的過激反應。
烏云如瀑般匯聚在這位檢察部長的臉上,仿佛一場即將掀起天地色變的暴雷即將轟下。
張靚甚至都不敢大聲呼吸,等著旁邊師父的狂風暴雷。
然而,“暴雷”卻沒有如期而至,在烏云翻滾過后,張睿明竟然出人意料的恢復了平靜,至少,是表面上恢復了平靜。
他不發一言,只是握緊方向盤,目光定定的望向前方,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部長……要不,我們現在就去蘭貴園……還是去陳橙房地產公司?”
在焦急等待了半響過后,張靚幾乎要承受不住這壓抑的氛圍,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張睿明的情緒。
張睿明眼睛輕輕一動,沒有想象中的爆發,只是語氣鏗鏘的答道。
“不,我們今天不去,既然他們看不起我們,那我們就要讓他們主動送上來。”
“部長,可這個案子……那你的意思是……”
張睿明眼神一銳,仿佛有一股殺氣從他的雙眼中發出。
“我會找到讓他主動上門,登門謝罪的辦法的。”
…………
萬樹江邊杏,新開一夜風。
在這草長鶯飛、姹紫嫣紅的春天,在津港大學新校區的廣場上,一群人正簇擁著兩位身著檢察官制服的領導,漫步在這春光明媚的校園里,一行人不時指著旁邊的花卉植被、雕塑立像指指點點,不時回頭向從者講話,幾臺攝像機不遠不近的跟著,連帶還有幾名工作人員不停抓拍,這明顯是一場級別頗高的領導考察活動。
此時,走在前頭的這位大領導就是省檢察院檢察長陳武,他比電視上看起來的還要清瘦,面容深沉,不茍言笑,對旁邊從者的介紹不時點點頭,臉上卻不帶多少笑容,而在其身后一步左右跟著,全程只有點頭、低頭一個神態的便是津港市檢檢察長高裕民,在兩人身后半步,才是津港大學法學院的院長、以及副檢察長嚴路等等官員、隨從。
今天是省人民檢察院檢察研究基地授牌儀式暨檢察理論工作座談會召開的日子,津港大學新建的公益訴訟檢察理論研究中心,被授予省人民檢察院“南州省檢察公益訴訟研究基地”的稱號,今天陳武他們省檢幾位領導過來,一方面是為津港大學授牌,另一方面也是聽取高裕民對于津港市檢察院這幾年在公益訴訟領域的工作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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