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化完全沒有想到肖劍會說出這樣的話,會有這樣離奇的想法,他猛地抬頭眼瞼微闔,逼視著面前這個言談舉止、所作所為遠遠超出實際年齡的青年,似乎想要穿透對方特別年輕稚嫩的面孔看到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肖劍緩緩站直身子,望著孫元化,望著巡撫大人那雙鷹一樣銳利而深沉的眼睛。
四目相對,便是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誰都沒有挪開。孫元化的目光是疑惑的、審視的、猜度的,或許還有一些其他的情緒。肖劍的目光卻很清澈,很單純,他望著孫元化,只是在等待,等待著對方的答復,肯定的或者是否定的。
組建一支屬于自己的勢力,并非肖劍此時才生出的想法,只是雙方的談話進行到這里,給了他一個合理開口的機會,他又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會,把自己的想法提前表達了出來。
他希望得到這位巡撫大人的支持,那樣他就會更加名正言順,會少了許多障礙反而多了一層保護,做起事來才不會束手束腳。
如果對方并不贊同,那也沒關系,事情必須要做的,只不過是換一種更隱蔽的方式而已。
許久之后,孫元化率先收回目光,他低頭端起案上精致的陶瓷茶盞。
茶水是很久以前的,茶葉經過浸泡早已飽滿地伸展開來,靜靜地沉落在杯底,水溫自然也不會太高。但他還是捏著盞蓋,蕩了蕩其實并不存在的浮茶,又淺淺地啜了一口,才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肖劍坐下,“如果說本城豪右組建民軍是為了保護家財,可是你這樣做又為了什么?看起來這對你并沒有任何好處。”
重新坐回椅中的肖劍瞇起眼睛望向孫元化,“是不是官場中人都以利益做為事物的出發(fā)點?我覺得應該不是,不然大人為何大力引進西學,精研火器,編譯《幾何原本》呢?
很明顯這些造福蒼生的壯舉,在現(xiàn)在看來對大人并沒有任何實際利益,反而遭受保守派詬病,大人又為何一再堅持去做呢?”
這一席話如一枚鋒利的鋼針準確無誤地刺中了孫元化心中的隱痛,除了極少的認同者,孫元化在這條道路上一直是孤獨的,甚至是孤軍奮戰(zhàn)。
所以在發(fā)現(xiàn)肖劍竟也對幾何有所了解時才會生出特別親近的感覺,才會更在意自己這個并不被人承認的大學者身份。
這一切只是因為他心中的那份堅持,一種無法言說的信念,與個人的私利毫無關系。如果這個年輕人所說的心口如一,孫元化深深地看了肖劍一眼,他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此人。
可是組建一支軍隊,哪怕只是一支民軍,并不是想象中那樣簡單,其中涉及到的問題實在太多。孫元化似乎被肖劍的解釋說服了,不再繼續(xù)追問他的想要組建民軍的意圖,而是問了一些更實際的問題。
“兵源從何而來?”
這個問題,肖劍早有準備,他從容答道,“流民,那些人大多來自于遼東,里面有很多亡命之徒。在衣食無著,朝不保夕的情況下,他們什么事情都會做出來的。
如果登州城真有動蕩的那一天,他們將是一個變數,誰能保證他們不會鋌而走險呢?
若是把他們約束起來,這種風險將會降至最低。而且,若有一天城內登營響應亂軍,這支隊伍也可以協(xié)助登營予以彈壓,那時就不會呈現(xiàn)出登、遼兩營內訌摩擦的局面,流民也不會因為地域之爭的表象而被亂軍裹脅進去。”
孫元化點了點頭,“你說的是有一些道理,不過,你想過沒有,便是朝廷出資招募的軍隊也不堪一用,更何況是那些流民。要想約束住流民,會比想象中困難得多,基本上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而且所耗銀兩實在不是個小數目,要知道朝廷連額定的糧餉都拖欠了數月,自行出資組建的民軍,相當于私軍,朝廷更不會撥給你一文錢的。”
肖劍正色說道,“行不行總要試一試的,至于銀兩方面,晚生說過,完全由我自行出資。而且晚生也沒有那么大胃口,從沒想過把所有流民都組織起來。”
孫元化疑惑地問道,“如此,你若不大張旗鼓,也可自行去辦,又何必向本撫報備呢?”
肖劍說道,“除了需要大人一些軍械、物資方面的援助外,晚生擔心貿然行事,稍有不慎,或與軍兵發(fā)生誤會,產生摩擦,徒增內耗!”
孫元化撫須沉吟片刻,說道,“若需本撫援助,便須受本撫節(jié)制。”
“這個自然,畢竟晚生的本意便是替大人分憂的。”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知道基本上已經成了。
不過,該提的條件,他不會落下,想了想,他繼續(xù)說道,“晚生還需要一個合適的身份,如此行起事來才能名正言順。”
孫元化驚訝地望著肖劍,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很明顯,這是朝他要官啊。
片刻之后,他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公子應該知道本朝中向來文官主政,武將出生入死只能靠累計軍功升職,很難有出頭之日。以公子的才學,走科舉之路,前途將不可限量啊,又為何非要謀一武職,自毀前程呢?”
這是一個很淺顯的道理,用四個字形容便是文尊武卑。不但孫元化深諳其中的道理,張可大也很清楚,即便他知道肖劍身手了得,是一員不可多得的猛將,也從未有過將他招入軍中的想法。而是在縣衙堂審之后刻意給小兄弟制造表現(xiàn)文才的機會,希望得到巡撫孫元化的認可,走文官入仕的道路。
在民間也流行著一句順口溜“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
在當時,當兵是役,而且是賤役,是賣命的行當。除了世襲的軍戶,如果有別的營生可做,沒有人愿意為那點微不足道的糧餉去從軍。
因而才經常出現(xiàn)逃兵或者鬧餉的事情發(fā)生,拿不到賣命錢,沒有人還會安分守己地去當兵,畢竟當兵的也是人,也要養(yǎng)家糊口,也要吃飯的。
如果肖劍只是組織民軍,不經朝廷任命,沒有正式的武職,那么他依然是自由的。若有了武職,便是軍中一員,而從軍之后是沒有資格再參加科舉的,從此便絕了以文入仕的道路。
而這位陸公子已經有了秀才的功名,以他的才學,孫元化相信將來考中舉人、進士的可能性極大,說他選擇這條道路是自毀前程絕對不是夸大其詞或危言聳聽。
可是他并不知道,肖劍的秀才身份是假的,文才也是假的,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參加科舉。聽孫元化說完,肖劍莫名其妙地笑了,他把玩著案上茶盞忽然抬頭說道,“大人當然不會忘了‘明斷自天啟’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又何來的個人前程?晚生家財萬貫又何苦冰天雪地跑到登州來呢?”
審視著肖劍看似隨意實則滿含著蒼涼與無奈的笑容,孫元化悚然動容。
他并非無神論者,相反,他是忠實的天主教徒,他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得非常徹底,因為皈依天主教,在與教徒的交流中他有了另一個名字——依納爵。那么除了上帝之外,有其他超然的存在也并非不可能的,有其他超乎尋常的事情發(fā)生也是可以接受的。
也許都是天意吧,讓他遇見了素素,然后來到了登州,不然這世間哪有如此的巧合?
孫元化閉上眼睛,心中思緒起伏,再睜開時,他再次成為那個眼神犀利的老者,“身份的事本撫須呈報山東巡撫,再聯(lián)名遞呈兵部,應該不成問題,只是時間上會慢一些。本撫可先給你一塊腰牌,所組民軍暫用本撫親軍之名。
本撫并不要求你所謂的民軍能辦成什么事,只要你能籠絡約束住那些流民,便是天大的功勞。至于出兵之事,再容老夫好好想想。”
“既如此,組民軍之事,晚生先暗中籌備,非不得已不會宣之于外。”肖劍起身告辭道,“出兵之事,還請大人早日定奪。”
望著肖劍遠去的背影,孫元化陷入了沉思。
只是,他沒有想到,肖劍同樣也沒有想到,今日所談的組建民軍一事,會對將來的天下大勢產生多么奇妙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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