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堂課的時間很長,將近一個時辰,對于上了年紀的蔡楓華而言,光是聽完這一堂課都顯得有些吃力了。,
“今天的課就講到這里,放學之后都不要急著走,還要給你們發(fā)新衣裳。”
對于這些個孩子們來說,能有一身新衣裳穿絕對是件值得慶賀的事情,頓時歡天喜地拍著整整齊齊的隊伍,分別領(lǐng)取到了各自的春裝。
所謂的春裝,其實就是一身沒有掛襯沒有里布的單薄衣褲,全都是仿照了毅勇軍的黑色軍裝,除此之外還有一頂硬檐的帽子和一塊四方巾,以及一條細細的腰帶。
因為不是量體裁衣,學生們的新衣大多松松垮垮顯得過份寬大,不過這樣也好,可以在人長布縮的情況下多穿幾年。
這樣的粗布衣裳其實用不了幾尺布,對于蔡楓華而言根本就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但是相對于那些貧寒的農(nóng)家而言,則意味著可以不用花錢就平白的得到一套衣褲。
孩子們領(lǐng)到衣褲之后就一哄而散了,一個個黑色的身影很快就沿著地畔消失在田間地頭。
“課程已畢,若有什么疏漏之處,還望蔡老先生多多指教。”
“課程尚淺,沒什么好說的。”
孩子們的年紀還課程的內(nèi)容也非常粗淺,很多知識點都是淺嘗即止,太過于籠統(tǒng)。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真要是講述那些深奧的大道理,孩子們未必能夠聽得懂呢。
“我看這些娃娃多已認識幾個字了,為何不用弟子規(guī)增廣賢文之書?或者是千家詩?就算是教授一些四書當中的內(nèi)容亦無不可,尤其論語和孟子,似乎可以學習了。”
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是最傳統(tǒng)的開蒙課本,差不多就相當于“幼兒園”讀物,基本就是最粗淺的東西。
再往上一點,則就是唐詩三百首和千家詩了,基本相當于小學低年級的水準,同時還可以讓學生們嘗試著接觸論語和孟子,這是當時教學的主要流程。
“花團錦繡的妙筆文章不過是求名求利之用,微言大義的圣人教誨也不過是單純?yōu)榱丝婆e之用。”年輕的教書先生笑道:“我們教授學生,并不是為了虛名,也不是為了科舉做官。實不相瞞蔡老先生,我從來都不是滿腹經(jīng)綸的宿儒,僅僅只是在軍校中學了三年多四年不到的樣子,又怎么能教授出考取功名的斑斑大才?”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句話道盡了的終極目的。
十年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求取功名富貴的么?
不就是為了金榜題名的嘛?
若不是為了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開啟民智。”年輕的教書先生說道:“讓我們的后輩子孫睜開雙眼認識世界,這就是義學堂的初衷。”
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年輕的教書先生說不出這么慷慨激昂的話語,他的目的非常單純,就是為了讓孩子們增長見識,就是為了開啟民智,讓他們知道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僅此而已。
不是為了中狀元,不是為了應付科舉,而是為了睜開雙眼用正確的目光從新審視這個世界。
“就算是能夠做出錦繡文章,又有什么用?還不如多讓孩子們認識幾個字呢。”
“只要識字率能提高哪怕一成,也絕對比一萬篇錦繡文章更有用!”
這個時代的識字率實在是太低了,真的連一成甚至是半成都不到,絕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不認得自己的名字。
那些所謂的才子,就算他們能做出讓人拍案叫絕的佳句詩文,也遠遠不如把整體的識字率提高一個百分點更有現(xiàn)實意義。
我們興辦義學堂,不是為了培養(yǎng)出學富五車的才子,而是為了提高民眾的識字率,讓他們對這個世界有最基本的認知能力。
這是一個樸實到了極致的目標,但卻很少有人有真的去這么做。
幾乎所有的人都自認為高人一等,他們整天想著怎樣才能中舉人中進士,然后為官為宦富貴榮華,又有誰曾經(jīng)想過“識字率”這個問題?
就算是大明朝再出現(xiàn)一百個李杜,也不如把讓所有的民眾全都認識自己的名字。,
這才是真正的文治巔峰,不是任何一篇絕妙文字可以相比肩的宏圖偉業(yè)。
既然義學堂的初衷和科舉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自然也就不必教授那些專門為了應付科舉的股文章了。
在張啟陽的心中,包含四書五經(jīng)在內(nèi)的圣人教誨,真心不如一成識字率的價值,這兩者根本就沒有比較的可能。
“錦繡文章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穿,何用之有?”年輕的教書先生笑道:“天下洶洶之時,那些個才子們能匡扶天下?還是能解民倒懸?”
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但是,作為老派的傳統(tǒng)文人,無論如何蔡楓華都不會接受這個觀點。
傳承了千百年的圣人教誨怎么能說是無用之物呢?
這天下不就是應該由圣人門徒來治理嗎?
“所謂的治天下,不過是愚民而已。”年輕的教書先生很不客氣的說道:“前有隋唐,后有兩宋,哪一個能夠抵御外辱了?哪一個能夠富國強兵了?”
“隋唐宋元,甚至包括這煌煌大明,除了換一個人做皇帝之外,又有什么分別?老百姓吃不飽還是吃不飽,穿不暖還是穿不暖,這幽幽千年歲月已經(jīng)過去了,卻連一點點的進步都沒有,這是為何?”
作為前任的“宰相”,蔡楓華竟然啞口無言,他甚至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在長達千年的歷史當中,其實整個社會并沒有什么進步,作為昔日的統(tǒng)治階層,蔡楓華當然知道這是一個事實而絕非信口雌黃。
只不過,在這之前,統(tǒng)治階層只想把自己的統(tǒng)治延續(xù)的更加長久一點,而底層則在為了最基本的溫飽而苦苦掙扎,從來就沒有誰真的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當年輕的教書先生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素來博學多知的蔡楓華登時就成了悶嘴的葫蘆,連一句話合理的解釋都給不出來。
“老夫倒要請教了,你說說這到底是因為何故?”
“無非就是出于統(tǒng)治階層的需要罷了。”這個獨臂的教書先生說的非常坦率:“愚昧的民眾更加容易統(tǒng)治,也更相信所謂的是天命一說,僅此而已。”
“統(tǒng)治”“階層”這些個新鮮的詞匯蔡楓華絕對是第一次聽到,但卻可以揣摩出大致的含義。
這種話說出來簡單,其實就是傳說中的“屠龍術(shù)”,或者可以叫做“帝王心術(shù)”,從來就是高層秘而不宣的東西,也就只有張啟陽才能如此直白的宣之于口。
“這應該就是張啟陽勇毅公教授給你們的吧?”
“無論是誰教授的,我只問蔡老先生一句,這話到底對還是不對?”
對,肯定是對的。
連圣賢都曾經(jīng)說過“可使民由之,而不可使民知之”的教誨,這話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只不過沒有這個教書先生說的這么直白這么坦然而已。
“唯有民智開,才能百業(yè)興,百業(yè)興則國家富,然后才有強兵,”這個獨臂的教書先生說道:“放才蔡老先生已經(jīng)聽我講過了地理課程,不知作何感想?”
什么作何感想?
你講述的課程不就是一些地址知識嗎?
山川河流九州萬方之地,本就是客觀存在的,這玩意兒又能有什么感想呢?
“佛郎機,不過彈丸之地,卻能遠渡重洋征服地球另一端的南北大西洲,拓地萬里以成西方強國,更能跨越千山萬水征服呂宋諸地,將我大明子民幾百年的辛勤耕耘全部掠走,這是為了什么?”
“因為他們足夠的強盛!”教書先生說的非常果斷:“強者自然要征服弱者,這是萬古不亙的道理。”
“一派胡言。”聽了這番離經(jīng)叛道的言語,蔡楓華終于給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論據(jù):“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這才是天下之基礎(chǔ)。自古有道多助無道寡助,以有道伐無道,自然是天下歸心無往不利。”
“要照蔡老先生這么說”
“這不是我說的,此乃圣賢教誨。”
“我不管是誰的教誨,我只問一句,到底是李自成有道還是大行崇禎皇帝有道?”
“這”蔡楓華又一次啞口無言了。
這還用說嗎?
李自成那反賊能和身為大明正統(tǒng)的崇禎皇帝相提并論嗎?
當然是崇禎皇帝有道了!
既然崇禎皇帝有道,而李自成無道,為什么死在煤山之上的不是李自成而是崇禎皇帝呢?
“以蔡老先生的身份,可能不大方便回答這個問題,那我就換一個方式來問,以程老先生看來,到底是趙宋有道還是蒙元有道?”
蔡楓華再一次當起了啞巴。
趙宋王朝治天下三百年,與文人士大夫共有天下,在文人的心目當中就是黃金時代,絕對是有道當中的典型了。
至于蒙元,那不過是率獸食人的強賊而已,強分天下四等,當然是無道當中的典型。
但事實卻是蒙元覆滅了趙宋,而不是有道的趙宋覆滅了無道的蒙元。
鐵一般的事實再次打了圣賢的臉。
“嬴秦bn,好像是這么說的吧?但秦國卻橫掃一統(tǒng)天下,書同文車同軌,始皇帝開萬古先例。”
不論秦始皇有什么樣的功績,在文人心目當中的形象都很不好,最主要就是因為焚書坑儒的bn,全天下的人當然不會說他的好。
但事實卻是,bn的秦始皇統(tǒng)一了天下,確立了大一統(tǒng)的國家模式。
“成敗與否,和有道無道似乎并無關(guān)聯(lián),只是弱肉強食罷了。”這個年輕的教書先生面帶微笑的說道:“西方的英吉利,不過是一海外小邦,連自己的皇帝都送上了斷頭臺,這應該算是無道了吧?可他們卻在攻略龐大的天竺,試問我大明有這個能力嗎?”
既然大明是有道的,為什么還不如萬里之外的小小英夷?
至少他們擁有攻略天竺的能力,而大明朝卻沒有!
就說佛郎機人吧,早在多年之前就打到了呂宋,s大明旅民,而大明朝卻無力做出反應,只能裝聾作啞,這就是傳說中的巍巍天朝泱泱上國?
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這一套說辭,佛郎機人會聽嗎?
要是這一套管用的話,又何至于被區(qū)區(qū)偽清打的幾乎滅國?
從來都不講究這一套說法,更不在乎圣人教誨的張啟陽,卻能夠深入到極北之地與羅剎鬼開戰(zhàn),實際占領(lǐng)以前只存在于紙面上的地盤。
這其中的區(qū)別,蔡楓華看不出來嗎?
真要是說起能言善辯,蔡楓華絕對比這個一條胳膊的年輕人能說的多,但道理就是道理,不是說僅憑一張嘴皮子就能說通的。
更何況,這個年輕的教書先生的視野遠比蔡楓華要開闊的多,他已經(jīng)站到了世界的角度和歷史上的高度上。
和蔡楓華這樣的老派傳統(tǒng)文人相比,根本就不在一個數(shù)量級上,自然能夠幾次三番說的他啞口無言。
如同不懂事的孩子一樣被一個年輕的晚生后輩這樣教訓了幾句,確實讓蔡楓華非常之窩火,奈何人家說的有道理,實在無從反駁。
其實蔡楓華心中雪亮,這根本就不是爭吵,更不是胡攪蠻纏,而是對于“大道”的一種辯論。
看起來是在和這個年輕的教書先生討論,其實就是在和張啟陽爭鋒,這是一種思想層面上的較量,是蔡楓華和張啟陽之間在世界觀和思想觀上的爭鋒。
只不過是把張啟陽的思想借著這個年輕人說出來而已。
和張啟陽明爭暗斗的這么多年,蔡楓華當然不會就此認輸,更加的不會認為自己真的老了,已經(jīng)老到了不能理解外部事物的程度。
“你所言及的這些,未必就是全無道理,但也肯定不是全對。”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世間從無絕對的完美,萬事萬物都是有缺陷的。”那個年輕的教書先生面帶微笑的說道:“或許我的認識同樣存在諸多不足之處,但是眼下看來,仍然是正確的,這就夠了。”
“借助興辦義學的機會,實則是為傳播張啟陽的想法,不得不承認這一手確實厲害。”蔡楓華說道:“不過,以我來看,如你這般見識廣博這人應該不多,你一定就是新華軍校當中的翹楚人物俊彥之才。”
“蔡老先生大謬。”那個年輕的教書先生笑道:“我這樣的在,在新華軍校根本就不值一提,我之所以到此任教,亦沒有經(jīng)過刻意的選拔。單純就是因為在戰(zhàn)斗中丟了一條臂膀,才不得不退出戰(zhàn)場,轉(zhuǎn)到此地來做教書匠,這里就是我的另外一個戰(zhàn)場。據(jù)我所知,如我這種從軍中轉(zhuǎn)到地方上任教的,應該不少于一千三百多人。”
一千三百多人,這就意味著至少還有一千三百多所這樣的義學堂,幾乎已經(jīng)達到了遍布天下的程度。
這么多的學校,這么多擁有同一個思想的人,假以時日
蔡楓華已經(jīng)呆住了!
在新華軍校里邊,我這個絕對算不上是什么人才,不過是最普通的一員罷了。
這句話還真不是客套,更不是自謙,而是對于事實的真實描述。
這個年輕的教書先生,是二期生,在軍校內(nèi)部他這樣的思想已經(jīng)算是“保守派”了。
雖然他可以算是張啟陽的親傳弟子,但是后來那幾期“再傳弟子”,則必他激進的多,尤其是從第期以后的學生,甚至可以超越了激進的范疇,開始大踏步的朝著極端的方向邁進了。
這些“比較保守”的言語和思想,已經(jīng)讓蔡楓華瞠目結(jié)舌了,若是他見到那些更加激進的軍校生,也不知會作何感想。
總的來看,新華軍校確實可以極大的開闊眼界增長見識,但蔡楓華總是覺得張啟陽的想法并不是很正確,總是覺得有些不對頭的地方,但卻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對。
蠱惑?
或許有這樣的成分在內(nèi)吧,但絕不僅僅只是單純的蠱惑,因為他們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僅僅只是憑借蠱惑人心的歪理邪說,終究無法長久。
現(xiàn)如今的新華軍校已經(jīng)成為許許多多年輕人心目當中的“圣地”,必然有幾分可取之處。
但要是說他們就是絕對正確的,蔡楓華又無法接受。
儒學傳承千年,圣人教誨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個區(qū)區(qū)的張啟陽就會黯然失色了呢?
“你我近鄰,不妨多多接觸,假以時日我必能駁你。”
“晚生期待著蔡老先生的指教。”
眼看著蔡老太爺終于要走了,那些個丫鬟、長隨趕緊推著車子過來,卻被蔡楓華一把推開:“我還沒有老到走不動路的地步,區(qū)區(qū)幾步之遙,坐的哪門子車?憑白的讓人笑話,以后不許這樣。”
“是!”
“告辭。”
“恕不遠送!”
話已經(jīng)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就應該走了。
那幾個長隨巴巴的跑到學堂里邊,把那張鋪著厚厚坐墊的太師椅搬了出來。
“你們要做甚?”
“老太爺,小人是想把椅子搬回到家里去。”
“放下!”蔡楓華說道:“把這張椅子留在這里吧,明日我還要坐呢。”
故意在這里留下一張座椅,擺明了想長期聽講的意思,其實他就是想聽聽老對手張啟陽到底給學生們傳授了些什么,以至于讓自己的孫子都離家出走跑到北方去了。
出門之后,蔡楓華才陡然想起來一件事:交談了這么久,竟然不知道那個年輕的獨臂先生的姓名。
本想返回去問一句,至少要知道他姓甚名誰,但他卻沒有真的去問個清楚。
獨臂教書先生的真實姓名一點都不重要,蔡楓華很清楚的知道他就是張啟陽的傳承者,在很大的程度上可以代表張啟陽。
在蔡楓華的心中,這個年輕的教書先生,就是張啟陽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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