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交談中，兩人不約而同感到的一種情緒，便是這樣的令人不安。
今天的凈土世界，民眾，已不復舊時代只看眼前、終日勞碌的無名氏角色，而是擺脫了每一天的枯燥重復，真正向自我實現(xiàn)邁進的“自由人”，大多數(shù)人對科學的關(guān)注、理解程度，遠非舊時代可比。
正因如此，在定居點或“里世界”，科學的氛圍，比歷史上任何時代都更濃厚。
沉浸在這樣的氛圍里，無須勉強，每一個人都多多少少會參與其中，更不用說曾身為管理員的寥寥幾位。
肯湯普森的近幾十年，就是這樣度過，投降后被安置在北大陸某定居點，和劫后余生的民眾一起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封閉場所內(nèi)，阿達民的這種安排，他的確挺感激，畢竟原阿巴拉契亞大區(qū)的被解救民眾，一時還怨氣沖天。
倘若就地安置在南大陸，共處一地，保不準會發(fā)生意外。
不再擔任管理員，接下來，面對漫長的、且有望延伸到無限遠的人生，該做些什么呢，每個人的選擇都不一樣，肯湯普森則安心繼續(xù)研究，心無旁騖。
這一點，比凈土很多民眾都早，動機則并不完全是出于“探尋未知”。
西歷1509年年末，大陸連接帶的那一次的對話，自己的確被阿達民的告誡所說服，進而選擇投降，回憶那次經(jīng)歷，艾米莉亞至今仍認為“她”的選擇沒錯，但，一抹長久的陰霾，多年來卻始終籠罩在心頭，未曾消散。
正如方然所言，人類，到今天已戰(zhàn)勝了死亡，觸碰到了永生的奇跡，果真如此嗎。
艾米莉亞并沒有那么樂觀。
“方然，這樣講是有點悲觀，但我必須指出，以我自己幾十年來對科學發(fā)展的觀察、思考，一直到今天，仍未發(fā)現(xiàn)劃時代進展的突破口，
這尤其令我不安。”
同伴的話，讓方然心有所感，他看著艾米莉亞的雙眼，點了點頭。
科技的發(fā)展，如果只看一些表象，蓋亞凈土建立的幾十年來，世界簡直天翻地覆，時至今日，人類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業(yè)，都部署在月球和近日軌道，掌控的能源，也正在向一百萬億噸標準煤年的第一階段目標邁進。
所有這一切，民眾全都看在眼里，對未來充滿信心。
這信心，方然和艾米莉亞自然也有，不過，基于過去的經(jīng)歷，他們的眼光，是會比一般民眾看得更長遠。
要讓眼前的一切，長久維持，只考慮系統(tǒng)本身的長期運作能力，是不夠的，在可預見的將來，人類還必須面對各種外來威脅，直到最后，至少還有一道熱力學定律的絕壁，尚不知要怎樣逾越。
要解決這些問題，辦法，有且只有一個，
那便是磨礪科學這柄利劍。
居安思危，思路大概是這樣，艾米莉亞從椅子上起身，在露臺的草木間徜徉，方然則跟在身后，看著她在灌木邊駐足，用纖細的手指摘下一片綠葉。
“難以想象，周圍所有的這一切，事無巨細，竟然全都是虛擬渲染之作。”
端詳手中的葉片，繼而，抬手將其慢慢撕開成兩半，這一動作看上去似乎有點殘忍，艾米莉亞卻將半片葉子湊到眼前，對著光打量片刻，然后很自然的湊到方然身邊，讓他也對著明亮的陽光看一看。
被外力撕裂，葉片表層細胞的薄薄一層，在裂痕處略微延展，在陽光下呈現(xiàn)透明的淺淺綠色，依稀可見細致的脈絡(luò)結(jié)構(gòu)。
一切都是虛擬的，沒錯，但如此精細，的確讓方然有些意外。
“里世界”的萬事萬物，原則上，每一個細微之處都由人類決定，強人工智能的一手包辦，如何實現(xiàn)人類心目中的理想之城，細節(jié)則有如恒河沙數(shù)，絕非人力所能窮盡，在此之前，方然也從未注意過，
這世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如此迫真，如此令人真假難辨。
“是的，你也注意到了
這世界的每一樣東西，不僅只是表面上存在，常人接觸不到的實質(zhì)、內(nèi)里，則是一片白茫茫的空白，絕非如此，反而是在微觀層面上，甚至于，追溯到細胞、分子、原子層面，仍極其貼近現(xiàn)實。”
“令人驚訝，不過，這也會帶來巨大的資源消耗吧。”
隨便想一想就開口，眼見身旁的女士淺笑搖頭，方然才恍然大悟，
“你想說，這世界的每一個細節(jié)，只是理論上存在，如果沒有任何一個人正在觀察、解析，就無需加載，是嗎。”
“當然是這樣。
甚至于，揣摩強人工智能的思路，我們也可以這樣猜測，里世界的絕大多數(shù)組成部分，那些一般而言絕不會被民眾窺見內(nèi)里的構(gòu)造、物件和單元，都沒有所謂的微觀結(jié)構(gòu)。
除此之外，為避免偶爾穿幫，還可能在規(guī)則上加以限制。
就說眼前，這一片葉子的構(gòu)造，與灌木叢中的無數(shù)同類一模一樣，彼此間，只有符合分型與重組理論的細微差異，這些都有所準備
但是，向?qū)γ娴拇髲B，”
一邊說話，一邊抬手遙指對面，艾米莉亞目光投向不遠處的高樓，
“外幕墻玻璃面，鋼結(jié)構(gòu)，乃至于黏貼玻璃的密封膠，則很可能都徒有其表，畢竟這世界里永遠不會發(fā)生意外事故，民眾也幾乎不可能特意去破壞、采樣，一探究竟，這些單元的構(gòu)造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人關(guān)注。
建模、渲染的負擔，你我并無須擔心，我個人更感興趣的倒是這樣一點，這些微觀構(gòu)造的擬真度，究竟會有多高。”
“那，我們這就弄臺顯微鏡來，還是上隧穿顯微鏡，掃描一下？”
忽然引發(fā)了好奇心，方然隨口提議，艾米莉亞則擺擺手，吹一口氣，讓葉片隨風飄落。
“意義不大呀，方然。
用不著找顯微鏡，我也能想象得出，把這葉片制備成載玻片上的樣本，放到鏡頭下，會呈現(xiàn)出一副什么樣的景象
細胞壁，高爾基體，染色體的雙螺旋，各種觀察設(shè)備肯定能發(fā)現(xiàn)這從大到小的一切。
畢竟人類現(xiàn)有的知識，完全覆蓋這些層面，而所有這一切知識都存儲在盤古數(shù)據(jù)庫里，根本也不難模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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