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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光陰留不住 719、南方(8)

作者/寂寞之鴿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先是三個人來到了夜色初降的香椿樹街,后來紹興奶奶也出來了。四個人,其中包括一個騎兵、一匹“馬”、兩個觀眾兼裁判,他們在剛剛亮起的路燈下以混亂的隊形和速度由東向西行進。路人們和一些鄰居都看見了這支隊伍,孩子們之間的騎兵游戲并不讓人吃驚,人們好奇的是為什么左林和傻子光春的這場游戲由左禮生和紹興奶奶陪伴著,他們居然不加制止。他們問紹興奶奶,紹興奶奶,你為什么讓光春騎在左林背呀?紹興奶奶覺得人家問得沒道理,她氣呼呼地不理睬人家,倒是左禮生,自己給自己一路打著圓場,說,孩子鬧著玩,讓他們鬧著玩去。

    左禮生一直緊跟著兒子和傻子光春,他關注的是兒子的腿,以及兒子的膝蓋。正如預料的那樣,左禮生很快聽見兒子的膝蓋發(fā)出了呻吟的聲音,兒子沒有哭,但他的膝蓋開始哭泣了,那聲音是努力壓抑著的,卻像碎玻璃一樣濺開來刺痛了左禮生的心。左禮生感到了那種難以承受的刺痛,他向傻子光春賠著笑臉,說,怎么樣,出了氣了吧,街人多,還有汽車,要不要先下來,讓他給你再道個歉。傻子光春卻騎得正得意,他說,不行,他騎我騎了很多次了,他騎我騎得比這久多了。左禮生轉過臉看紹興奶奶,紹興奶奶偏不回應他的信號,只是看管著孫子手里的電線。不許用鞭子,騎就騎了,不能用鞭子抽人。她說著忽然加強了語氣,舊社會的惡霸地主才用鞭子抽人呢。左禮生無奈地說,那就再騎一會兒吧。

    左林的膝蓋卻開始尖叫了,左禮生聽見了那尖叫聲,他相信紹興奶奶和傻子都忽略了左林膝蓋的聲音,左林的膝蓋快碎裂了,左林的膝蓋快爆炸了,他們聽不見那可怕的聲音。他們聽不見。左禮生在萬箭穿心的情況下急中生智,他果斷地拉住了騎兵和馬,不由分說地把傻子光春架到了自己的背。給你換一匹大馬騎,左禮生說,騎大馬最舒服了。快,叔叔讓你騎大馬!

    紹興奶奶反應過來以后試圖去攔馬,她擺著手說,禮生這可使不得,孩子的事情,你大人不該加進去,你這讓我的臉往哪兒放?紹興奶奶命令孫子下馬,但傻子光春一定發(fā)現(xiàn)騎左禮生這匹大馬舒服多了暢快多了,他不肯下馬,于是騎兵和他的馬在香椿樹街一路奔馳起來。騎馬啦,騎馬啦!左禮生和傻子光春的歡呼聲一個低沉一個高亢,騎兵和馬都在急速奔馳中發(fā)出了狂熱的呼嘯聲,騎馬啦,騎馬啦,騎馬啦!

    我表弟左林記得那天夜里空中飄著些小雨,昏暗的路燈光下有一些昆蟲在飛舞,他坐在地,看著傻子光春驕傲地騎在父親背,他像一個真正的騎兵,手執(zhí)馬鞭,身體直立,策馬向前飛奔。他看見騎兵和馬融為一體,漸漸消失在香椿樹街的夜色中,就像他夢想過的騎兵和馬消失在草原。

    左林哭了。左林一哭他的膝蓋也跟著哭了,膝蓋一哭左林就哭得更傷心了。在極度的虛弱和疼痛中他再次看見了馬,馬從鐵路下來,不止一匹馬,是一群馬向他馳騁而來。群馬穿越黑暗的雨中的城市,無數(shù)馬蹄發(fā)出驚雷似的巨響,他依稀聞見細雨中充滿了青草和馬的氣味,整條街道回蕩著馬的嘶鳴聲。后來他感到馬群來到了他身邊,他感覺到誰的手,不知道是誰的手,把他扶到了馬背,他騎了一匹真正的白色的頓河馬,他騎在馬,像一支箭射向黑暗的夜空。

    小姨梅林買不到豬頭肉,她凌晨就提著籃子去肉鋪排隊,可是她買不到豬頭肉。人們明明看見肉聯(lián)廠的小貨車運來了八只豬頭,八只豬頭都冒著新鮮生豬特有的熱氣,梅芳排在第六位。

    肉聯(lián)廠的運輸工把八只豬頭兩只兩只拎進去的時候,她點著食指,數(shù)得很清楚,可是等肉鋪的門打開了,梅林卻看見柜臺只放著四只小號的豬頭,另外四只大的不見了。

    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紹興奶奶都有點緊張,紹興奶奶說,怎么不見了?我母親踮著腳向張云蘭的腳下看,看見的是張云蘭的紫紅色的膠鞋。會不會在下面,我小姨說,一共八只呢,還有四只大的,讓她藏起來了?柜臺里的張云蘭一定聽見了我母親的聲音,那只紫紅色的膠鞋突然抬起來,把什么東西踢到更隱蔽的地方去了。

    小姨斷定那是一只大豬頭。

    從紹興奶奶那里開始豬頭就售空了,紹興奶奶用她慈祥的目光譴責著張云蘭,這是沒有用的。賣光了。張云蘭說,豬頭多緊張呀,紹興奶奶你來晚了,早來一步就有你一只。

    紹興奶奶端詳著張云蘭,從對方的表情看事情并沒有回旋的余地,賠笑臉也是沒有用的,紹興奶奶便沉下臉來,眼睛向柜臺里面瞄,她說,有我一只的,我看好了。你看好的?在哪兒呀?

    張云蘭豐滿的身體光明磊落地后退一步,紹興奶奶花白的腦袋順勢越過油膩的柜面,向下面看,看見的仍然是張云蘭的長筒膠鞋,紫紅色閃爍著紫紅色熱烈而怠慢的光芒。紹興奶奶,你這大把年紀,眼神還這么好?張云蘭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抬起胳膊用她的袖套擦了擦嘴角的一個熱瘡,她說,你的眼睛會拐彎的?

    柜臺內(nèi)外都有人跟著笑,人群的哄笑聲顯得干澀凌亂,倒不一定是對幽默的回應,主要是表明一種必要的立場。紹興奶奶很窘,她指著張云蘭的嘴角說,嘴生瘡啦!這么來一句也算是出了點氣,紹興奶奶走到割冷凍肉的老孫那里,割了四兩肉,嘟嘟囔囔地擠出了肉鋪。

    我小姨卻倔,她把手里的籃子扔在柜臺,人很嚴峻地站在張云蘭面前。我數(shù)過的,一共來了八只。我小姨說,還有四只,還有四只拿出來!

    四只什么?你讓我拿四只什么出來?張云蘭說。

    四只豬頭!拿出來,不像話!我告訴你,我看好的。

    什么豬頭不像話你看好的?你這個人說外國話的,我怎么聽不懂?

    拿出來,你不拿我自己過來拿了。小姨以為正義在她一邊,她看著張云蘭負隅頑抗的樣子,火氣更大了,人就有點沖動,推推這人,撥撥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鋪里人太多,或者干脆就是人家故意擋著我小姨的去路,她怎么也無法進入柜臺里側。她聽見張云蘭冷笑的聲音,你算老幾呀,自己進來拿,誰批準你進來了?

    開始有人來拉小姨的手,說,算了,大家都知道豬頭緊張,睜一眼閉一眼算了,忍一忍,下次再買了,何必得罪了她呢?小姨站在人堆里,白著臉說,他們?nèi)怃伈幌裨捬剑@豬頭難道比燕窩魚翅還金貴,藏著掖著,排了好幾次都買不到,都讓他們自己帶回家了!張云蘭在柜臺那一邊說,豬頭是不金貴,不金貴你偏偏盯著它,買不到還尋死覓活呢。說我們帶回家了?你有證據(jù)?

    小姨急于去柜臺里面搜尋證據(jù),可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從肉鋪的店堂四周冒出了許多手和胳膊,也不知道都是誰的,它們有的禮貌,松軟地拉住她,有的卻很不禮貌了,鐵鉗似的將小姨的胳膊一把鉗住,好像防止她去行兇殺人。一些紛亂的男女混雜的聲音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少數(shù)聲音息事寧人,大多數(shù)聲音卻立場鮮明,表示他們站在張云蘭的一邊。

    這個女人太過分了,大家都買不到豬頭,誰也沒說什么,偏偏她就特殊,又吵又鬧的!那些人的手拽著小姨,眼睛都是看著張云蘭的,他們的眼神明確地告訴她,云蘭云蘭,我們站在你的一邊。

    小姨亂了方寸,她努力地甩開了那些樹杈般討厭的手,你們這些人,立場到哪里去了?她說,拍她的馬屁,你們天天有豬頭拿呀?拍馬屁得來的豬頭,吃了讓你們拉肚子!

    小姨這種態(tài)度明顯是不明智的,打擊面太廣,言辭火暴流于尖刻,那些人紛紛離開了小姨,憤憤地向她翻白眼,有的人則是冷笑著回頭瞥她一眼,充滿了歧視:這種女人,別跟她一般見識。

    只有見喜的母親旗幟鮮明地站在小姨身邊,她向小姨耳語了幾句,竟然就讓她冷靜下來了。見喜的母親說了些什么呢?她說,你不要較真的,張云蘭記仇,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她,我跟你一樣,有五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年齡,要吃肉的,家里這么多嘴要吃肉,怎么去得罪她呢?告訴你,我天天跟居委會吵,就是不敢跟張云蘭吵。

    我母親是讓人說到了痛處,她黯然地站在肉鋪里想起了家里的鐵鍋,那只鐵鍋長年少沾油膩葷腥,極易生銹。她想起家里的廚房油鹽醬醋用得多么快,而黃酒瓶永遠是滿的,不做魚肉,用什么黃酒呢?

    小姨想起家里我表弟表妹吃肉的饞相,小姨夫在鋼廠班,一大鍋豬頭肉他要吃去半鍋,她兒子筷子快,肚子便沾光,我表妹倒是懂事的,男孩吃肉的時候她負責監(jiān)督裁判,自己最多吃一兩片豬耳朵,可是騰出她一個人的肚子是杯水車薪,沒什么用處的。

    小姨想起豬肉與兒女們的關系不在于一朝一夕,賭氣賭不得,口氣就有點軟了。她對見喜的母親說,我也不是存心跟她過不去,我答應孩子的,今天做肉給他們吃,現(xiàn)在好了,排到手里的豬頭飛了,讓我做什么給他們吃?

    見喜的母親指了指老孫那里,說,買點冷凍肉算了嘛。小姨轉過頭去,茫然地看著柜臺的冷凍肉。那肉不好,她說,又貴又不好吃,還沒有油水!豬肉這么緊張,小姨還挑剔,見喜的母親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轉過身去站到隊伍里,趁小姨不注意,也向她翻了個白眼。

    肉鋪里人越來越多了,小姨孤立地站在人堆里,她籃子里的一棵白菜不知被誰撞到了地,白菜差點絆了她自己的腳。小姨后來彎著腰拍打著人家的一條條腿,嘴里嚷嚷著,讓一讓,讓一讓呀,我的白菜,我的白菜。好不容易把白菜撿了起來,籃子里的白菜讓她看見了一條自尊的退路,不吃豬頭肉也餓不死人的!她最后向柜臺里的張云蘭喊了一聲,帶著那棵白菜昂然地走出了肉鋪。

    生活區(qū)里不公平的事情很多,還是說豬頭吧,有的人到了八點鐘太陽升到了總廠鐘樓才去肉鋪,卻提著豬頭從肉鋪里出來了。比如我們家隔壁的小兵,那天八點鐘小姨看見小兵肩扛著一只豬頭往他家里走,盡管天底下的豬頭長相雷同,小姨還是一眼認出來,那就是清晨時分的肉鋪失蹤的豬頭之一。

    小兵家沒什么了不起的,他父親在綢布店,母親在雜貨店,不過是商業(yè)戰(zhàn)線,可商業(yè)戰(zhàn)線就是一條實惠的戰(zhàn)線,一個手里管著棉布,一個手里管著白糖,都是緊俏的憑票供應的東西。小姨不是笨人,用不著問小兵就知道個究竟了。她不甘心,尾隨著小兵,好像不經(jīng)意地問,你媽媽讓你去拿的豬頭,在張云蘭那里拿的吧?小兵說,是,要腌起來,過年吃的。小姨的一只手突然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捏了捏豬的兩片肥大的耳朵。她嘆了口氣,說,好,好,多大的一只豬頭啊!

    小姨平時善于與女鄰居相處,她和梅芳不同,手巧,會裁剪,也會縫紉,小兵的母親經(jīng)常求門來,夾著她丈夫從綢布店弄來的零頭布,讓小姨縫這個縫那個的,小姨有求必應,她甚至為小兵家縫過圍裙、鞋墊。

    當然女鄰居也給予了一定的回報,主要是贈送各種票證。我小姨家對白糖的需求倒不是太大,吃白糖一是吃不起,二是吃了不長肉,小兵的母親給的糖票,讓小姨轉手送給別人做了人情,煤票很好,草紙票也好,留著自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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