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令宣帝心頭一緊,只覺一顆心如墜一般不斷往下沉。倘若馮昭儀動了這個心思,他就是有心想要網開一面,也斷容不得她了。
要知道,洛妃可懷著自他登基繼位以來第一個孩子。
皇室要后繼有人才會如磐石一般屹立不倒,馮昭儀在這個節骨眼上,將紅花艾帶了進來,無異于是斷絕了他的血脈,留不得了,留不得她了,只待馮昭儀認罪畫押,拖了出去該怎么辦,便怎么辦!
宣帝已然起了殺心。
“哀家再問你,你明知紅花艾的功效,卻在這個時候將此物帶入禁宮,年二十八那天晚上,你是否欲借此藥謀害洛妃腹中的胎兒?”
卻是顧太后,倒不是為著馮昭儀是否真會圖謀不軌而擔憂,在她看來,這些后宮嬪妃不過只是宣帝的嬪妾,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去了再選,自是有可心如意的人來服侍,她只是覺著事情另有蹊蹺。
那馮昭儀團團一張明月臉,雖有些不安,卻并不無懼意,更兼一雙秋水眼,目光坦蕩,澄明自若能與任何一個人的眼色交遞相對,心中疑竇更甚:“馮昭儀,你為何不回答?”
到底宣帝與馮昭儀夫妻一場,心里雖厭惡,卻也是因為失望。他原想著雖不夠喜歡她,卻愿將后宮托付給她,至少會給她一個安身立命之處。
“昭儀,母后娘娘再問你的話,這也是朕想問的。”
面對顧太后與宣帝二人步步緊逼,馮昭儀只覺人情冷暖,世太炎涼不過如此。君王薄幸,她不是不知,宣帝不甚喜歡她,她也不是不知。
自她入宮以來,她自問盡到了一個嬪妃應盡的本分,孝敬顧太后,忠誠于宣帝,與后宮嬪妃相睦……日日謹慎小心,生恐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
她總以為只要盡到了本份,守著一份平安,再按資歷年紀逐級晉封這一生慢慢消磨掉便罷了!
可如今,她算是看得明白了,她的德行與忠誠在后宮里一文不值,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這宮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唯有權利才能夠護得周全。
她忍到現在,總算是活得明白了。
因道:“恕臣妾不能據實以告。”
顧太后斂眉:“放肆”
宣帝怒目:“馮妍”
……
永壽宮暖香塢內,宣帝與顧太后坐在貼滿西洋玻璃的檻窗下,正在商量對策。三彩寶象香爐里頭焚著交趾國進貢的琦楠沉水,香煙裊裊,彌漫于內室。
母子二人之間蒙著一層薄薄的輕煙細霧,恍若揮不去的疑云。
嚴尚宮望了眼多寶閣上的西洋自鳴鐘,眼下已過了子時,夜深如許,內廷執杖的大力太監已等候多時,這個時候太后與宣帝還沒旨意下來,馮昭儀可真有兩下子,不言不語,竟將他兩個給唬住了。
“奴婢來討太后娘娘及君上示下,是否要對馮昭儀娘娘動刑。”
更漏遲遲,長夜未央。
少雨歪在暖榻上,輾轉難眠,原想披衣而坐,又思及自年二十八日那天晚上起,因著她被毒倒,武陵宮中的宮人夜不成寐,累得人仰馬翻,特別是小容,熬了好幾個晚上,烏青著兩只眼睛,心中不忍,只得捺著性子,睜眼等著天明。
黎明前,極靜,只能聽到北風呼呼吹過,刮在屋頂的覆瓦上,沙沙作響。
點了一宿的安熄香,將近燃燼,細白的煙,如一層線,裊裊上升,盤璇于室,轉了下,便茫茫落在糊了厚棉紙的紗窗下,那紗窗底下是紫檀大案,并未置書,倒是擱著飄有青花的纏枝如意云頭茶碗,想是小容恐少雨夜里口渴,早早備下的。
少雨緩緩坐起身,踩在映入室內幽暗的燈去取那盞茶水,卻是涼的。
人走茶涼,亙古不變。
她不應該再流淚,也不應該為了一個拋棄她的人再悲傷。
越這么去想,那眼淚便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怎的就如此凄涼。
“篤、篤、篤”
“淑美人娘娘、娘娘”
“開門啊!奴婢要求見娘娘”
整個武陵宮,被一陣急促的叩門聲所驚醒。屋子外宮人們的腳步聲紛至踏來,少雨了淚,橫披了件衣裳走出來,著小容上前開了門。
天蒙蒙亮,陰晦里立著個人影兒。卻是煙翠,見了少雨,如見救星一般撲了過去,哭哭啼啼的跪在她的跟前。
“奴婢煙翠懇請淑美人娘娘救救我家主子。”
“別急,慢慢說。”
小容欲上前扶煙翠起身,煙翠執意不肯,死死抱住她的雙腿,口口聲聲道:“只有娘娘才能救我們娘娘。”
“你不將事情的經過說與我聽,教我如何從旁襄助?”
又有誰知,她如今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少雨強打起精神,到底,馮昭儀曾經也善待過她的。就算煙翠不曾將原由說得明明白白,可年二十八那天晚上,始作俑者畢竟是太和郡主。
若馮昭儀從中作梗,想來也不應是針對她的。
至少在那一刻應不是。
煙翠得了少雨點頭,這才破涕而笑,喜滋滋的站起身:“不怪得我們娘娘臨去前再三交待,說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淑美人娘娘不會撒手不管?”
“你們娘娘果真如此吩咐過?”
聽煙翠這話,貌似合情合理,卻分明透著古怪,難不成馮昭儀算準了太后與宣帝會唯她是問?雖說那天晚上,除了她宋少雨、宣帝,還有肯定作了手腳如太和郡主,就只有馮昭儀與洛妃。那馮昭儀又憑什么就認定,是她有過,而洛妃無過。
如此一來,她與不打自招何異?
沉穩如馮昭儀,不像是如此無籌謀之輩。
煙翠見少雨沉吟不語,連忙又垂了眼淚:“瞧奴婢一下子喜歡得忘了形,我們娘娘如今天還被羈押在永壽宮沒能給放出來。”
“這都快一個晚上了,也不知道六局的人有沒有對娘娘動刑。”
“有太后娘娘與君上在,六局的人必不敢莽撞行事。”
饒是如此一說,少雨也少不得走一趟去見宣帝。
正月初二這日,少雨在乾元宮門外下了轎,貴為宣帝的新寵,御前的宮人連忙迎了出來,左右簇擁,人人趕著巴結……
她于人前,風光無限。
李十全聽得殿外絮語,也打簾子出來,見少雨扶著小容的手站在瀛海外的游廊下,嬌怯怯總是不勝之態,身旁還有馮昭儀的宮女跟著,心中了然,只道:“君上正在見客,娘娘少坐。”
“既然如此,我在圍房等著罷!”
聽得李十全不卑不亢,和氣里頭并不曾見諂媚,少雨心中敬服,客氣的點了點頭,正欲去圍房處小憩,一眼瞅見瀛海外的迎春花朵朵金黃,帶雪沖寒,一時竟看得就有些癡。
天氣晴好,薄薄一層暖陽映在那零星的花朵上,光線柔和,嬌嫩里透著暖意。瞧這光景,春回大地,萬物復蘇了呀!
若是換作舊年,她必是眼角楣梢帶著欣喜。
可如今,才算懂得何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物事人非,他早已不復當初。從此以后,每一個秋去春回,他再也不會伴在她的身邊了。
這些花開花落,不過是憑添愁緒。
“誰在外頭?”
“回君上,淑主子求見!”
卻是宣帝,雖與云陽促膝而談,外頭宮人們的說話聲也極低,偏他耳聰目明,隱約聽見了,便按捺不住叫少雨進來。
“既是君上的后宮求見,那么云陽先告辭了。”
云陽的身子還很虛弱,但自與少雨了斷之后,一夜之間竟奇跡般好了許多,已能下地走動,精神才好了些,便命緗緋扶著至瀛海處給宣帝請安。
兄弟的情份猶在,可在經歷過與少雨一段過往之后他的心境卻很不同了。
“不必,不必,你由如夫人陪著,朕也自當有嬪妃陪著,兄弟妯娌合著規矩,守著禮儀,就不必太見外。”
“臣遵旨。”
君臣之別,男女之防,云陽一向分得無比清楚,更兼宣帝如此一說,眉目里分明掩飾不住顧盼,想必入內覲見的嬪妃也是一位極受寵的,他雖知曉少雨在宮中很受寵愛,卻并不知曉所謂淑美人就是她,便端正了坐姿,目不斜視,從容而有度。
隔著十二幅蘇繡落地屏,并不曾聽得女子纖纖細步,只隱隱聞得環佩玲瓏,如山間寶塔上懸掛著的檐鈴,迎風而動,隱約作響。
世家女子多蓮步姍婿,可如凌波微步,卻只有少雨一人。
是她,卻是她。
“臣妾武陵宮宋氏,給君上請安,愿君上萬歲萬萬歲。”
有外臣入室,宣帝卻還召見她,這份寵,不言而喻。想必宣帝除了寵愛她,也極寵幸在坐的這位寵臣!進來的時候,并不曾有告訴她里頭坐著何人,她縱有心也猜不著。
更何況,她早就沒心沒肺了。
來這里,不過是世故人情,總是要替馮昭儀走上一趟。
“坐到朕的身旁來。”
“臣妾遵旨。”
少雨以額點地,又拜了一拜,這才恭敬的慢慢直起身子。金磚漫地的地面,平滑如鏡,如一面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黑玉,她能清晰看見在坐三人映在地上的倒影。
兩男一女,除卻宣帝,那外臣的身量極高,如橫江秀石落在她的眼前。
只是剎那,便如短兵相接。
再見少雨,顧云陽只覺生生縫合的傷口,連著血肉再度被撕裂開。其實,敞開的口子也好,縫合的傷口也罷,爛在內里,早已化膿腫脹,根本就不可能好了。
他硬著心腸,也沒想由此而好了的!
也許有朝一日,她能夠痊愈了,他卻一輩子,都好不了。
“少雨,不必見外,這位是朕的表哥顧云陽,是朕最要好的兄弟,朕已命他出任領侍位內大臣的官職……”
“微臣給淑美人娘娘請安。”
一個人想要忘記一個人,最好的法子那便是不見面。
可是眼下,他卻不能不見。
不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頻頻出入宮闈,他與她都避不開的。可他,必須要以抵御千鈞萬馬的決心,來抵擋這個隨時可以令他軍心動搖的女人。
就當她是他的敵人,對,邁不過這道坎,她就是他的敵人。
“說起來,微臣雖與淑美人娘娘素昧平生,卻與娘娘的父親大司空大人是舊識。”
先發制人,語驚四座。
不獨少雨,宣帝、緗緋、李十全還有瀛海人侍駕的宮人,數十道目光齊刷刷的射了過來。
“當年若非拜大司空大人所賜,我顧氏一門,緣何只剩我顧云陽一人。”
少雨這才慢慢抬起頭來,見云陽咬牙切齒,棱角分明的臉上青筋暴跳,一時怔住了。他從來不曾如此看著她,他拋棄了她,還恨上了。
他的眼神,他的目光,何曾有半分憐惜……滿滿都是嫌惡與恨意。
怪不得當日他如此決絕。
恨著她,恨著她的。
“云陽,朕知你這些年受了委屈,大司空雖有不當之處,少雨卻是不知情的。”
云陽聞言這才別開臉,終于可以不用再面對她了。
她坐在宣帝的身后,一直怔怔的看著他,眼里有軟弱,有傷悲,還有驚懼,如漆般的眸子,每一個受傷的神情,看在他的眼底,都令他感到窒息,如被活活掐著脖子一般的窒息。
迫得不他不得橫眉怒目來對她。
“大人,君上都開了金口,您何必為難淑美人娘娘呢?”
見云陽陷入絕境,苦苦支撐著,緗緋連忙向宣帝與少雨賠了不是,又一臉惶恐極其憂心的抓住了云陽的衣袖,如所有盼著夫婿少禍的賢內助一般,苦苦哀求。
戲,當然得演,但斷不能演得過了頭。
別人不知道顧云陽,可這些日子跟在顧云陽身邊,她卻深深懂得,任顧云陽如何刀子嘴,把話說的有多傷人,可這傷了的除了淑美人,還有他自己。
他的傷,除了她緗緋,再也沒有人能看得到了。
“是微臣造次了。”
云陽一把握住緗緋的手,如抓著救命的稻草,伏在宣帝的與少雨的跟前,沖緗緋溫柔的一笑,目光眷戀,極其溫存,那樣珍重,就像從前,與少雨相扶相攜,誓要將這漫漫人生路走下去。
“別擔心,君上豈會為了這樣一件小事而降罪于我。”
“云陽身邊有如夫人相伴,比朕還有福啊!”
如夫人三個字,那樣錐心刺耳。
原來是為了眼前這個女子,所有的借口,只因是他心里有人了。
“云陽素來說話耿直,你別往心里去。”
“回君上,臣妾是當笑話來聽的。”
曾經海誓山盟,到了這一刻,不是無助,只是一場最可笑的笑話。
她像個傻子被他拋棄,還含著一往情深,沒得招人厭惡,就如同一個可憐又可恨的怨婦,死乞白賴的纏著他,自輕自踐到苦苦哀求他。
少雨真想要一掌摔在面上,打醒自己,當著眾人卻只能抿嘴一笑,端著樣子。口不應心,不是因著修為,只是迫于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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