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知宋少雨是否渾然不覺,絲毫也不曾在意,可在他尚未想到更好的法子之前,有意無意拿小容來作伐子,至少能令他覺著舒緩些。
他遭的罪一點也不比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子要少啊!
就在宣帝抽回手,修長的指縫不經(jīng)意的劃過小容敷了脂粉的容顏,小容只有三分水秀,過于姿色平平的小臉,如醉酒了一般,泛起滾滾的紅暈,恍一眼望去,眼角楣梢也憑添了風(fēng)韻,宣帝便又多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雖不至于令她飄飄然,卻也是受寵若驚了。
只因之前宣帝去武陵宮的次數(shù)雖多,卻從不曾正眼瞧過她一眼,猶記得夜闌人靜,燈花結(jié)了又結(jié)爆了又爆,每每宣帝吹熄滅了紅燭便獨寢于從前宋少雨坐臥的繡榻上,而她,只能識實務(wù)的守在碧紗櫥外。
她卻不知,宣帝根本就不是在看她。
當著小容的面,宣帝也沒有躍過她去看少雨。朝夕相對,他能見宋少雨的日子還長,他當然不會懈了氣,白費了這些日子下的功夫,他只是想起少雨脂粉未施的素顏。
“朕不是讓你打得再低一些么?”
宣帝直嚷熱,熱得打緊,也卻有細密的汗珠從如刀栽過的鬢角紛紛落下來,小容見狀,連忙撩了絲織的流仙廣袖取出薰了香的鮫綃手帕,極其善解人意的替宣帝擦汗,涂得紅潤的小口還不住嗔怪道:“就是,君上都吩咐了,你怎么不聽呀!”
少雨只能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咚”的一聲,并不見響,卻在三人共處一室顯得份外清晰,小容的指尖不由的打抖,到底是震了下,為著適才附和宣帝之言感到不安。
這雖不算上是乘人之為,落井下石,卻也是另一種極其冷漠的背棄。
她雖顧著在御前討好宣帝,心下難勉惶惑,自打她聽說少雨被放了出來,其實也很想要見少雨一面。曾經(jīng)的主仆,卻有一段情摯,捫心自問,少雨待她情同手足卻是不薄。
可在她追隨少雨的那些日子里,她卻也是天地良心,極其盡力伺候的。
若說是什么改變了她,她也有想過的,興許是被從天而降的尊榮沖昏了頭罷!也興許是骨子里里,對小姐錦衣玉食,如眾星捧月一般的欽羨。
從前卑微,不會也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她能飛上枝頭做鳳凰,與小姐平起平坐……到如今,她做丫環(huán)的成了主子娘娘,小姐千金之軀卻成了奴婢,可見世上的事并不是絕無可能。
因此,她便也拖著不去見了。
拖得久了,她便有了足夠的勇氣去心安理得受用如今所擁有的一切。盡管,小容深知,她之所以能有今天的一切,全是因著與小姐的牽連,也很清楚,若非是小姐,宣帝永遠也不可能納她這種人為后宮。
可當初,她卻也不是不忠的,也不是觸心積慮的想要削尖了腦袋往后宮里鉆的。
歸根截底,她的心應(yīng)是從少雨被關(guān)入宗人府,整個司空府大勢已去失去依靠的那天起任人作踐想要像個人樣一般活下去而開始改變了的。
小姐從前待她再好,卻也無可體會到“奴己”這兩個字,是怎生的卑賤與艱辛。
被鳳凰似的捧大的小姐,有老爺寵,有云陽少爺寵,還有君上寵,她已經(jīng)擁有了這么多,卻從不曾懂得珍惜。倘若她小容,不要那么多,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小姐不要了的寵,她,又何錯之有?再說,小姐膽大妄為,為了與云陽少爺那不著邊際的情義而出奔,又何曾為年過半百的老爺考慮過,更為她這個做奴婢的考慮過。
那是誅九族的死罪啊!
若非是小姐有個權(quán)傾天下的父親,極好命的有個處處替她著想的云陽少爺在千鈞一發(fā)的關(guān)頭勸住她,還有被迷住了的宣帝,明里暗里幫著她,早身首異處,連帶她小容也陪著作了鬼。
“扇子要打得直,腕間的力道要使得均勻,那風(fēng)才會陣陣生柔軟的涼意。”
若來香遠亭被少雨摻扶起那一刻,小容不敢去面對少雨,心中還殘存著猶豫,可到她儼然以主子的身份去吩咐少雨的那一刻起,她已想得極其清楚明白,終是到了分到揚鑣,尊卑有分的時候了。
她,孫小容,曾經(jīng)連姓氏都被忽略的女子,再不是從前宋少雨使喚的婢女。如今的小容,是大周后宮正六品寶林,是宣帝冊封的嬪御,更是宮女宋少雨的主子。
“對,就按寶林說的,如此方夠清涼,”宣帝自是對小容的教導(dǎo)深以為然,卻也隱隱有些驚訝。
之前見了他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卑微小宮女,不過數(shù)月光景,不僅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甚至于舉手投足也有后宮嬪妃指使的派頭,盡管她說話的語氣平靜,聽上去也極其婉轉(zhuǎn)溫和……
他分明聽出了不同,但在這一刻,卻很滿意宋少雨眸子里閃過的極其艱難的隱忍。因此,他需要小容的推波助瀾,便默許了她的含沙射影……
直到日暮時分,斜陽照進香遠亭,落在偏角里那柄靜靜躺在一隅的湖青色團扇上,這場從小容的視若無睹開始,直到少雨身臨其境方知早已被背棄的折磨,才總算結(jié)束。
人去亭空,四下里一片水聲橫流。
宣帝攜孫寶林離開的那一刻想也是走得急,早已心力狡猝如少雨,哪里還顧得手中的紈扇。什么時候落下,被遺忘在角落里,她根本就記清不起了,她只記得獨自一人在宗人府苦苦熬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黑夜之后,又陷入了另一種絕境。
她深一腳淺一腳邁著綿軟的步子著御駕從香遠亭走出來,每一步踩的都如同懸空……舉目遠眺,滿天的霞光,從云罅中透了出來,如潑天的波浪滾滾而來,滲了人的魂。
幾番掙扎,幾番想要掙脫,直到天完全黑了,暮色四合的天空升起一輪殘月,她還久久不能回過神,還不能從驚痛中回轉(zhuǎn)過來。
“宋尚儀,”月下,曉風(fēng)侵殘月的一片亂影里,有人提著宮燈再叫她,少雨無力去應(yīng),只麻木的扭了扭頭,恍一眼,才認出是李十全彎腰駝背,目不轉(zhuǎn)睛的打量著她。
“李公公,有何吩咐!”她的聲音極遠,像從水流的聲處飄來一般,全是涼意。
李十全的聲音也透著涼意,如四下里漸起的露氣:“御膳廚房的人從荷葉上取了露水,又剝了新采摘的蓮子,隔文火燉了湯,你呈了進去罷!”
“是!”少雨抄手接了過來,轉(zhuǎn)身,舉步,從李十全的眼前搖擺的走過,像一朵過早凋謝的新荷,嬌嫩的花瓣被褥了去,露出生滿柔軟的蕊,晚風(fēng)一至,便將那絲絲細黃飄掀落在水面上,除了扎進水里的根莖,什么也不曾留……
卻也可憐,是可憐見的。
李十全嘆了口氣,心道宣帝下得這劑藥,過于猛烈了,相較于那個下著大雨的夜晚,國君強逼著臨幸了她,來得更為凄風(fēng)苦雨。
但可憐之余,更多的卻是可恨。
宋文修在女兒出奔后,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遣散了家臣奴仆,可他經(jīng)過大半年的明查暗訪,總算被他逮到了蛛絲馬跡,從宋府里出來的人,架不住他底下人的軟硬兼施,俱一一招認,卻有一身份未明的男子出入過宋府的別莊,與小宋少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可別教他查出她心里裝著的那個男人姓甚名誰,否則,他一定會替宣帝除掉那個男人……上窮碧落下黃泉,不論那個人遠在何方,他也在所不惜。
入了宮,踏入這片繁華,身為帝王天子的人,不論是后宮嬪妃,還是宮女太監(jiān),不僅要有純凈如銀的身體,更要有赤子之心那般的忠誠。
除去那個男人,她總該會是死心榻地跟著宣帝罷,李十全打定了主意便放了信鴿,命派出去的人抓緊追查。
香遠亭附近幾間軒室因臨近太液池,便是足戶不出仍然能聽到煙波渺渺,浪花繾綣拍打在堤岸上“嘩嘩”作響……垂柳細細映著檻窗,幽幽一盞橘黃的燈,隔著雪青色的素紗透了出來,卻是宣帝看折子久了,低得脖子疼,正抬了手松動僵硬的筋骨。
少雨站在紗窗下,怔怔望著宣帝日夜操勞的身影,有那么一絲難言與酸楚。
他要的是臣服,卻不僅僅只滿足于臣服。
偏她是那樣倔強的一個女子,愛的總是一個人的柔軟,而非一個人的強硬。就像當年,云陽從天而降,孤苦伶仃的落在她的身旁,小小年紀如她便會去想,不論如何,她也不能拋下他,也不能離棄他!
可宣帝卻不是那樣!這也是她無可像從了命運一樣順著他,而寄情予他的……
待她捧著蓮子湯往燈火闌珊的畫堂深處走去,王尚儀早已焚了多寶檀香,正手執(zhí)團扇站在宣帝身后替她打扇,見少雨打簾子而入,連忙躬著身子退了出去,心道,該來的人總算是來了,估計宣帝等的早已不耐煩了。
重重簾幕落下來的那一刻,王尚儀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燭火搖曳的燈光下,少雨跪在御前,宣帝就在她的手里,一口一口忙忙的咽下了蓮子湯……漸漸的,燈光轉(zhuǎn)暗,兩個的身影也變得模糊,宣帝便打橫抱起少雨,往里間走去,想來男女之間的事兒也莫過如此罷!
一個愿打,一個不愿挨,卻也是一種緣。
夏至過后,夜?jié)u漸長了,過了亥時,宮中各處安置,只有棲在花木扶疏當中蟋蟀蛐蛐叫成一片。露氣也從煙波浩淼的太液池上升了來,如層一水漬,隔著那層淡薄的涼意,依稀可見天上斜斜一彎弦月,從四角翹伸出的飛檐下穿過……月色淡白一片,雖算不得清明,照夜走路卻還使得。
因這晚又是少雨“上夜”,王尚儀無差使可當,正欲回臨設(shè)在太夜池畔的值房小憩,恍一眼瞅見柳色如茵的長堤下,立著兩道細長的身影,交衣窄袖束細長的羅裙,其身份應(yīng)是宮女,偏這兩個人并不曾梳著慣常的反綰髻,而是梳著只有尚宮們才配梳的圓翻髻,便停駐了腳步,仔細一分辨,卻是六局尚宮嚴尚宮與大宮女琴香兩個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
本來嚴尚宮叫御前的人去問話是理所當然,她兩個夜半無人壓了聲音私語也在情理中,偏時不時有“宋尚儀”、“孫寶林”……等一個又一個炙手可熱的字眼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王尚儀好奇心使然,便將嬌小的身子隱入荷葉田田間,隔著淙淙的流水,豎起耳朵去聽。
“君上一面召宋尚儀伴寢,一面又當著孫寶林的面令她沒臉?”
“可不是么,我們一旁看著的人都覺君上古怪呢!”
王尚儀聞言暗自一笑,心道,這哪里是古怪,分明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君上求之不得心頭惱,連她都瞧出來了,大宮女琴香如何瞧不明白?想來當著嚴尚宮的面,不愿將話說的盡實,藏頭露尾留著一手。
“既是無甚大礙相干,只要君上高興便成。”
“是,奴婢們不敢有絲毫松懈倦怠。”
看來她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琴香三言兩語便滴水不漏的打發(fā)了她……但只是,以嚴尚宮的為人,夜半三更跑了個大老遠來就甘心琴香口里這點人盡皆知的閑碎之語?
恐怕,沒那么簡單罷!
旁的人不曉得嚴尚宮的老底,她王尚儀卻是再為清楚不過了。
算起來,她與嚴尚宮是同一年入宮,都是從小宮女一道做起。若非是她自幼患有喘疾不能侍寢,當年第一個替宣帝侍寢的女子便不是嚴尚宮,而是她了。她還記得,太后雖稍嫌她吵鬧了些,卻還是極喜歡她的,御前走馬觀花換了這么多人,何以留了她做司帳到如今!
也幸得她患有喘疾,自嚴尚宮給宣帝侍寢過后,仗著自己六局尚宮的身份,但凡宣帝身邊有姿色的女子都被她不動聲色的調(diào)換了,那琴香若非是相貌平淡,又有大太監(jiān)李十全作保,又怎么可能留在御前升任為大宮女。
“你且回來,”果然,琴香才離了幾步,又被嚴尚宮叫住了。
王尚儀便按捺不住,躡手躡腳踮起腳尖,從枝搖影動間望了過去,偏有一團云絮,順著南來的風(fēng)飄了過來,不偏不倚,正好遮住了天上的弦月,四下里一片黯淡,看不清她二人的臉,卻能清晰聽得嚴尚宮威脅道:“你在外頭那些人事瞞得了李十全兒,卻瞞不了我。”
“嚴尚宮,你意欲何為?”
“做一次。”
琴香似是沉吟了許久,好半晌才艱難的向嚴尚宮張了口:“做一次,你就能放過我?”嚴尚宮“嗯”了一聲,極其輕快,在這無邊的夜色里,猶如“得逞”一般,恣意而張狂。
她與王尚儀便越挨越近,兩個人衣袂交迭間,似有夾帶傳遞,可恨看不真切,王尚儀只得伸長了脖子往前探了去,孰料,她的動作較大,驚了蹲在荷葉上一只短腿的青蛙,那青蛙雙腿一蹬就要往水里跳去,月亮不早不晚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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