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將會是他的妻子?會是那個痛得死去來,掙扎于命懸一線替他艱難生產的洛妃?還是端麗冠絕,溫柔敦厚的德妃?還是那個柔弱而倔強的女子。
他想到了那么多的女子,為什么思絮最后卻偏偏定格在少雨如瑛如玉的素顏。僅僅是因為喜歡么?僅僅是因為在意么?還是僅僅因為得不到?不,他怎么能夠將一顆心不曾完完整整屬于自己的女子扶上皇后的寶座。
宣帝登上鳳樓,只覺才平復下來的一顆心,傾刻間又亂了。
不遠處,尚藥局派往棲梧宮的御醫、穩婆、醫女成群結隊,進進出出,大盆大盆的血水,從懸了草簾的產室廳端了出來,映在明晃晃的日頭嫣紅一片,份外刺眼。
“君上,洛妃娘娘難產,御醫奏請,是否給洛妃娘娘服用紅參!”
紅參補元陽,于產婦失血過多,本是常用的一味用藥,但李十全此刻替太醫向宣帝請旨,卻是另有所指,后宮難產多保皇子,雖是慣例,仍須討宣帝示下。
棲梧宮產室廳內,伺候生產的穩婆,急得滿頭大汗,也顧不得雙手滿腥紅的鮮血,時不時掀起密不透風的帷簾,慌得不行,忙向坐在垂簾外的御醫討示下:“大人,娘娘服了催產的湯藥,宮口已開,見紅之后血流不止,這可如何是好?”
“先喂娘娘服用參湯保住元氣,你等再設法將娘娘喚醒,不論如何娘娘總得醒過來才有力氣生皇子!”
御醫其實已接到宣帝的口諭,賜洛妃紅參,換而言之,就是要在血崩之際保住皇子。但為了照顧難產中洛妃的情緒,當然不能令其身邊的宮人知曉保子棄母的旨意,便“擅自”作了主,打著續命的名義,先穩住她,令她醒轉過來。
德妃和嚴尚宮兩個隔著琉璃圍屏清楚聞得,心中俱暗自一笑,宣帝寵愛洛妃不過如此,到了生死攸關的那一刻,只惦記著她腹中的胎兒,根本就不顧她的死活。
“嚴尚宮,吩咐下去,命尚藥局的人一刻也不可松懈,倘或出了閃失,本宮嚴懲不怠。”
馮妍從不曾當著眾人的面以本宮自居,眼下如此鄭重其事,在眾人看來無不盡心,嚴尚宮應了一聲“是”,便傳了德妃的口令下,連帶在圍屏內跟著伺候的宮人都一并打發到產室廳外打探消息。
“記著,可別讓她就這么睡過去了。”
“這個自然,娘娘和奴婢可是在太后的跟前做了保,一定要護得洛妃周全,平安誕下皇子。”嚴尚宮點了點頭,心道德妃的作派不僅僅是一石二鳥,相較于她還更殺人于無形,便按事前與德妃商量好的依計行事。
懸有草簾的產室廳外除了圍坐著尚藥局派出的御醫,還有各宮派來問安和打探消息的宮人,眾人里三層、外三層將整個產室廳圍了個密不透風。見洛妃陣痛許久,驚天動地的叫了一陣仍是生不出來,不免交首接耳,暗自揣測,嚴尚宮聽得一片嗡鳴聲音心中竊喜,越亂轟越嘈雜越好,因而只作沒瞧見,任由底下的人嘁嘁喳喳說個不停。
產室廳內穩婆按太醫的指示灌洛妃服下參湯后,又是掐人中,又是刺穴位,折騰了好一陣,洛妃總算醒將過來,眼神雖花,可心思卻極靜,她張了張失去血色的小口,問貼身伺候的宮女紅珠道:“為什么外頭這樣吵!”
“都是各宮派來問安的。”
洛妃勾了勾唇角,額前豆大的汗珠順著鬢角嘩嘩的流,她像是憋著一口惡氣,又像是極其惱怒:“該來的不來,她們來又是做什么,左不過盼著我一尸兩命罷!。”
她最疼的時候,最難捱的時候,分明想要見的是還是宣帝,還是心心念念的丈夫啊!
紅珠連忙掩了掩洛妃的口,一面緊張的望了望人頭攛動的簾外,一面拿熱手巾替洛妃擦額前的冷汗:“娘娘,您還是先把力氣省下來生小皇子!”
洛妃“嗯”了一聲,拽著紅珠的手剛要使勁,卻見草簾如波浪一般微微恍動,有女子壓得極細的聲音,從草編的縫隙間清楚傳來:“虧得是醒過來了,看來君上這保子棄母賜參湯之舉她并不知情呢!”
洛妃本才使上勁兒,微微張開的宮口又開了些,穩婆在血流如注的鮮紅中剛能夠摸到胎兒烏黑的胎發,洛妃卻手一松,似不愿再生了一般,竟是一臉悲慟的坐了起來,她吃痛的指著簾外:“她們是誰?她們說的是不是真?”
“紅珠,你告訴我”
那樣凄厲的尖叫聲,漫說是紅珠,便是候在外頭等候的宮人俱是悚然一驚,傾刻間,里里外外靜了下來,只有白花花的太陽在空中亮得打閃,青天白日之下,除了洛妃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掙扎聲、便只有“知了”聲斷斷續續叫得難言而悲凄。
“娘娘,您別急,別急,紅珠替您將她們叫了進來,您可千萬別拿您和小皇子的性命來賭這口氣,不值啊!那真是不值啊!”
想是任宮人如何勸,都勸不住洛妃的轟然坍塌,紅珠只得追了出來,在紛亂的人群中找尋那個兩身形模糊的宮女。
她雖難以體會洛妃徘徊在生死邊緣那種悲涼入骨極其絕望的心情,可當宮女們隔著簾子將事實明明白白的說了出來,卻深深明白,帝王的寵,漫說是靠不住,關鍵時刻竟能摧了人的心肝。
宣帝作出保子棄母的決定,根本就是要了洛妃的性命啊!
就算洛妃能夠平安生產誕下皇子,可那樣深的傷心落在心底,將會怎樣的一道傷口,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能努力去尋找那兩個傳話的宮女。
“剛才是誰在外頭散布謠言!”
紅珠先是質問坐在前排的御醫,可御醫們根本就沒功夫理會她,顧著與穩婆商議計策還來不及,紅珠無法,只得撥開人群,往左右站著宮女一陣打量,想從她們閃爍的目光中尋找到答案。
“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們!”
“我們俱是奉了主子的命來問安,如何曉得里頭發生了什么事!”
望著宮女們一臉惘然又極其惶恐的樣子,紅珠只覺很是糾結,若她不能給洛妃一個答復,依她對洛妃的了解,指不定她就真不愿生了。
倘若洛妃胎死腹中,漫說是穩婆與御醫,便是她們這些貼身伺候的宮女也不會有好下場,紅珠急得沒法,又不能隨便逮了一個進去交差,偏在此時,人群里不知是誰吱了一聲:“倒是有兩個小宮女往西六宮的方向奔了去,似乎還沒走遠,還能看到人影子。”
紅珠來不及分辨那聲音是從何處傳來的,一眼望著,落葉繽紛的鳳凰樹下卻有兩團粉紅的身影,她便如抓到救命的稻草一般追了上去。
“站住,你們給我站住!”
未料那兩個小宮女竟是加緊了腳步越跪越快,像一陣風,紅珠只得使盡渾身懈數也跟著飛奔起來,日頭很大,驕陽似火,劇烈的奔跑,令她如炙在炭盆子上,這是她一生都不曾有過的經歷,那樣燥熱與煎心。
那一刻,紅珠發了狠,無論如何她也要逮到這兩個丫頭片子,以泄洛妃之恨,以泄她心中之恨。
眼見她就要追上她們,那兩個人卻在一座長滿杜若蘅蕪的殿閣前消逝不見,紅珠喘著大氣,扶著腰身擦了擦淋漓的汗水,往檐梁下的題匾一瞧,只見泥金的三個大字,分明是孫寶林居住的武陵宮。
紅珠正要去拍那烏桕樹漆的宮門,聽得“吱呀”一聲兩扇緊閉的大門竟然打開了,卻是武陵宮的大太監郭華先走了出來,身后還跟著個一襲身著湖綠色宮衣的宮女。
那宮女穿著五福捧壽緞鞋,其身份應是御前的宮女,兩個雖不曾多言,可從郭華的言辭間看來卻是極客氣,那郭華才要和悅的說“恕不遠送”四個字,卻迎面撞上紅珠一張嗔怨的臉,不免吃了一驚:
“紅珠姑娘,這個時候你不伺洛妃娘娘怎的還有功夫來武陵宮!”
“我來找人!”紅珠仍是大口喘著氣,時不時引袖拭汗,可任她熱得如揮汗如雨,其聲音卻異常冰冷恨得咬牙切齒,不論是郭華還是他身后的宮女皆聽出了弦外之音,兩個人匆匆對望了一眼之后左右閃開了一條道。
她便邁著急碎的步子邁過門坎走進來,經過宮女跟前不禁回頭望了一眼,卻是從前的淑美人宋氏。少雨見紅珠原是急急的趕著進尋人,然卻在剎那望了過來盯住她直瞧,只得微微頜首,算是見禮。
只是沒料道紅珠姣好的眉目竟然冷得像根針,寒光閃爍似要刺穿她,她自是一驚,心道,難道洛妃臨產這個節骨眼不留紅珠在身邊伺候,竟然打發她出來,難道出了大事?
再有,紅珠前來尋人,尋的是誰,可與小容相干,可與她相干?
少雨垂了頭,又想到琴香白白的哄賺她在這武陵宮中逗留了一陣,如此總種,看似毫不相干,偏又是莫明巧合,如布了局算計好了一般,暗道不妙,只得見招拆招一臉沉靜地望著琴香。
紅珠冷笑道:“當初我就勸過娘娘,好扶不扶偏扶別人的奴婢,就算娘娘如何待見她,偏人家還是惦記著舊主人,惦記倒也罷了,如今里應外合,只怕把娘娘的命都給催盡了。”
聽得紅珠如此一說,少雨有些了然,小容當初能夠承寵,除了因緣際會,想來也托了洛妃的福,若非是洛妃從旁襄助,以小容的姿質很難引得宣帝一次又一次的眷顧。
“罷了!待我找到那個壞了心肝的東西再與孫寶林理論!”見紅珠撩了裙帶便往內殿匆匆奔去,郭華不得不趕著告辭,少雨擔心小容,忙道:“郭公公快去!孫寶林少不得您這頭打點周璇。”
郭華一踮一踮才走了兩步,卻在大日頭下忽然轉過臉,沖少雨說道:“依奴才之見容姑娘未必壞了心術,您不在的時候她真沒少吃苦,想也是苦怕了。可她實在不是當主子那塊料,夾在中間,左不是人家砧板上的魚肉……再有,就算君上留您在身邊,無名無份,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倘若您想明白了,總是要在這宮里頭走下去,奴才或許使得上力。”
……
少雨出了武陵宮沿著朱漆的宮墻往煙波浩渺的太液池方向走去,日頭很大,秋老虎正在肆虐,炙得滿墻的宮柳蔫蔫從她的纖細的肩頭無力劃過,那一世的繁華仿佛都落在了身后。
郭華的話說的在理,卻不是因為她想明白了。
在這宮里根本就不需要人想得明白,任何人皆是為形勢所迫,沒有一個人能夠保持立場徘徊在進與退的邊緣。要么是生,要么是死,要么風光無限,要么任人踐踏任人作踐。
她,一個失去了家族庇護,孑然一身沉浮在深宮中,又有什么資格來例外?父親曾經以權勢來佑得她平安,倘若她再有個閃失,誰還能保護她。
父親么?還是云陽?那么飄渺而遙遠就像太液池的朝朝潮、朝朝落,如水一般在她的指縫間流逝,連一滴痕跡也不曾留下。
也許她真正想明白的,便是有一種愛只能放在心底。她已經沒資格再明媚,再憂傷,再如眾心捧月一般被周遭的人捧在手心。
她必須要堅強,必須要依靠自己,她才是這宮里沒有退路的一個人,她與她的家族都如是,逃不脫這世間弱肉強食要去爭去奪的法則。
身為大司空的女兒,她開始理解父親何以權傾天下,也開始理解小容何以背棄。
如今的宋少雨再不是從前那個可以哭得梨花帶雨等著父親來呵護,等著云陽來眷顧的懷春少女了!她是從宗人府里爬了出來,從最卑賤的宮女一步一步走向后宮的女子。
只是,宣帝給她的果真是萬千恩寵么?
少雨淺淺的一笑,有成群的錦鯉游了過來撲楞在她腳下,濺起陣陣浪花,涼涼一朵,落在綠水一般妖嬈的裙幅上,她便從容的轉過身,淡拂的面上像是驚艷了歲月、驚艷了時光……
究竟紅珠是否在武陵宮尋得那兩個小宮女,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紅珠無法,只得拽了小容氣急敗壞回棲梧宮交差。小容雖坦坦蕩蕩并不覺理虧,可被紅珠這么拉拉扯扯到底有**份。
可她又能怎樣呢?
她心里明白得很,這宮里沒一個人當她是主子,更何況洛妃卻也提點過她,如今飛來橫禍,也只能先走一趟再作定論。也許只有到了這一刻,她才又想起從前的好。從前跟著小姐,雖也是提心吊膽,到底有小姐在前頭峰高浪尖的頂著……
人也許不應分貴賤,可到底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她一般,就只配做個使喚的奴才,與“主子”二字豈止是無緣,根本就是南軻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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