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片龍鱗(八)
祝勝男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 這個村子里的人,好吃懶做、貪婪自私、惡毒成性,他們能夠為了那點低保與補助,連最基本的尊嚴都丟棄, 終日躺在這個村子里混吃等死,政府再怎么想要幫扶他們,也仍然是一坨爛泥。
祝勝男的四個兄弟也是如此, 甚至她的父母也一樣。
政府能夠給予的有很多, 有上進心有尊嚴的人早已清醒, 開始新的生活,終有光明的未來可奔赴, 然而對于這個村子里的人而言,政府給的還是太少了, 每天躺著等人來送錢送物資雖然很舒服,可總有不滿足的時候——他們怎么不送個媳婦來呢?
他們現在不缺吃穿, 就缺個媳婦傳宗接代!
一村子懶漢,沒人愿意靠自己的雙手勞作,都等著天上掉餡兒餅,甚至于因此對幫助自己的政府產生了怨懟:給的太少了!給的太差了!
明明可以更好的!
新來的年輕女老師們成為了他們的目標, 村子里所有男人都參與了——包括祝勝男家里的。
祝勝男這才知道家里濃重的怨氣從何而來, 她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該將鬼物凈化,還是該任由它們報仇——難道不應該嗎?這些渣滓,難道不該惡有惡報嗎?
她本來是想聯系特調處的, 直到她聽見了母親的心聲。
祝勝男從小就很少跟家里人親近,因為她只能從他們心中聽到令人作嘔的聲音,從來沒有片刻讓她感受到幸福或是快樂。每當村子里來人,尚且年幼的她就會被父母抱出去,他們用溫柔的語言誘哄她學說話,心里想的卻是衡量她的價值。
如果她是個物品,如果她沒有遇到那個人,那么她一定會像村子里其他存活下來的女孩一樣,心甘情愿為家人奉獻,然后嫁人,拼了命的生兒子,再拼了命的剝削活下來的女兒。
那是祝勝男剛滿五歲的時候了,她平時要做許多活,整個人又小又瘦,干巴巴的,像一只沾滿了泥的猴兒,背著比自己都大的簍子在地里拔菜,她得把菜全拔了,然后背回家,按照母親的指示做成腌菜,這樣的話可以吃的時間會長一些。
不能摔倒的哦。
摔倒的話,把菜摔爛了,會挨打的。
可是她畢竟太小了,那么重的簍子背在身上難免頭重腳輕,到底還是摔了,摔得她眼冒金星頭暈眼花。那時候她還叫招娣,不叫勝男,小招娣倒在地上抹著眼淚,去把一顆一顆跌落地面滾開的青菜再撿回來。
直到有一雙溫柔的手將她抱起,給她擦去淚珠,還朝她嘴里塞了一塊甜甜的東西。
以往村子里來人捐東西,她雖然都要出現,用自己干裂粗糙的小手證明這個村子的“勤勞”與“艱苦”,很多善良的人會心疼她,但那些領到的東西,小招娣是不敢碰的,她曾經好奇偷偷想要吃一塊糖,糖紙剛剛剝開就被弟弟看見,不僅東西被搶走,回家還挨了一頓毒打,從那之后,她再也不敢碰了,每次都乖乖領了東西,再乖乖拿回家。
即便如此,家里人也不會分給她一點。
她只能蹲在角落里一邊干活,一邊眼饞。
是胡老師養育了她,教導了她,胡老師更像是她的媽媽。
胡初容是一名三十歲的女高管,她的丈夫與女兒死于車禍后,她離開了大城市,選擇來到這里做一名支教老師。雖然已經三十歲了,但她仍然是個優雅又知性的女人,看起來跟二十五六差不多。
她把小招娣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祝家人不許小招娣讀書,她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上門,被祝家人獅子大開口,她也沒有告訴小招娣,只是欣喜地親了親小招娣的臉蛋,告訴她她可以來上學了。
她教她讀書寫字,教她正直善良,教她在這樣的環境中也不要自怨自艾,而是要自尊自強。
但就是這么一個人,有一天突然不告而別。
那是小招娣的生日前一天,對一個從來沒有“過生日”概念的山村小女孩來講,最愛的老師答應她的生日,一定是她人生中最值得期待、也最快樂的日子。
可那一天她等了好久好久,胡老師都沒來。等到小招娣回到家,又被父母一頓打,罵她跟城里女人學野了,人家根本就是把她當個玩意兒耍她,她還真情實感,說城里女人已經跑了,覺得她是個累贅,不想要她了,說她這輩子都是叫人作踐的命。
小招娣不相信,她被胡老師抱在懷里的時候,聽到的都是慈愛溫柔的聲音,她不相信胡老師會離開她。
但事實證明確實如此,胡老師在那天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村里人都說她是吃不了苦所以跑了。
畢竟是大城市來的女人呢。
一天一天的等待過后,小招娣終于認清楚了事實,那就是胡老師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她也不被允許再去念書,只能日復一日地待在家里挨打、干活。
胡初容種在小招娣心里的,名為希望的種子一點一點發芽,她開始有了自己的思想,開始對外面的世界充滿渴望,她還想去見一見胡老師,想知道胡老師過得怎么樣。
胡老師沒有了丈夫跟女兒,孑然一身,一定很寂寞吧。就算離開了這里,也肯定是因為她太難過了。有朝一日,她也一定要去那個叫惠城的大城市,去見胡老師,去謝謝她。
直到聽到母親的心聲之前,祝勝男一直都是這樣以為的。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溫柔的胡老師不是回到了大城市,而是從此長眠于這個無恥又貪婪的小山村。
許是這次祝勝男的父親慘死,刺激到了祝勝男的母親,她在混亂之中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同時又因為恐懼死死抓著女兒的手,而祝勝男連被母親尖銳的長指甲摳出血來都沒有意識到疼。
什么叫……這些下賤的女人就知道勾引男人,跟那個姓胡的女人一樣該死?
什么叫……女人天生就是給男人睡的,不是想找男人干嘛到他們這小山村顯擺?
什么叫……姓胡的女人多管閑事,死了也活該?
在障眼法中,祝勝男的母親因為恐懼,什么都說了。
原來胡老師不是失約,而是她沒能赴約。
小招娣生日那天,她讓小招娣在學校等她回來,她先一步去到小招娣家里,希望能跟跟小招娣的父母談一談小招娣的撫養問題,如果可以的話,她確實是想回到惠城,但她不是要一個人回去,而是要帶著小招娣一起走——這是她給小招娣準備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為此,她愿意給小招娣的父母一大筆錢。
見錢眼開的夫妻倆忙不迭的答應了,可人心總是那樣貪婪,他們得到了一些,還想再要一些,永無止境。
索取、掠奪、霸占。
胡初容雖然跟小招娣的母親年齡相仿,但瞧起來簡直像是兩代人,最重要的是,小招娣的母親永遠不會像胡初容這樣干凈、漂亮、整潔,身上散發著勾引男人的香味,令人心癢癢。
對于丈夫的**與獸行,祝勝男的母親只怨恨胡初容,覺得城里女人都是狐貍精,不是好東西。
但胡初容反抗的太厲害,甚至開口呼救,祝勝男的父親連忙痛罵自己女人只知道站著不動不來幫忙,于是女人跑過來用臟污的枕頭捂住那張溫柔的面容讓丈夫動作,直到對方徹底不再掙扎。
發覺出了人命后,他們第一時間不是害怕,而是發狠。
他們悄悄把胡初容的尸體藏在了自家地窖里,然后一如以往的生活,等到小招娣垂頭喪臉的回家,先是把她罵一頓,再打一頓,跟她說城里女人已經走了,不要她了,再趁著夜色把胡初容埋在了村子里的墳地。
當然,沒有墓碑,只是埋下去而已。
反正這個女人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個,也沒人會來找她。再說了,城里女人吃不了苦不是公認的事嗎?
誰也沒有想到,同樣的淫心,在十年后,又出現在這對夫妻的兒子身上。
他們娶不到媳婦,想女人想得眼睛發綠,新來的女大學生一腔赤誠又年輕貌美,村子里的光棍們哪里見過?
可弄了一個后,其他幾個都急眼了,想要逃走報警,那哪能行?
這都給男人弄了,還不老老實實留下來當人媳婦,還想報警抓自己男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對這些男人來說,在□□上得到女人,就能“馴服”她們。
每個人都參與了。
當惡意開始發散,失去控制的人類才是最可怕、殘忍的生物。
祝勝男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鬼物生前咽氣前若是含了一口怨氣,死后化作惡鬼的可能性極大,新生的惡鬼對于吃人有種本能的熱愛,它們失去神智,只會記得仇人身上的味道,然后把仇人撕碎,吃掉對方的靈魂。
她收起障眼法,往母親說的埋尸之地跑去,可是令祝勝男感到奇怪的是,胡老師的埋尸之地雖然正是在村子祖墳處,卻有一處神奇的陣法困住了怨靈。
在特調處學習過后,祝勝男對于風水雖然一知半解,卻也看得出他們村子是一塊風水寶地,住在這里的人若是勤勞質樸,必然能夠發家致富,可若是貪婪懶惰,自然一事無成。好巧不巧,胡老師的埋尸地,正是這塊風水寶地的穴眼,而那個鎮靈鎮也透著些許邪惡之氣。
這些古怪之處,如果是平日里冷靜自持的祝勝男,一定會察覺,但當時的她滿心只想著找到真相,她毀去陣法,挖開了埋尸地,整個村子瞬間怨氣沖天!
胡初容的尸體毫發無損,竟是與十年前的她一模一樣,仿佛她只是睡著了,并不是已經死去。
隨后趕來的祝母大驚失色,勒令兒子們在祝勝男失魂落魄時將她打暈帶回家,又匆忙將土坑填上,期間她自然也瞧見了宛如生人的胡初容尸體,心驚肉跳之下也別無他法,只能裝作什么都沒看到。
然而在這之后,便是噩夢的開始。
怨氣席卷了整個村子,村子里的人先是變得暴躁易怒,隨后便宛若木偶僵硬陰沉,祝家人卻還好好的面對恐懼。
是胡初容回來報仇了。
明知道這一點,祝母仍然怨恨,她恨那些年輕的女大學生,勾引她的男人跟兒子,也恨十年前的胡初容,三十歲的女人不安分守己,跑這么遠,穿那么騷,憑什么死了還怨恨他們?
這濃重的怨氣不分人,只要是活人便侵蝕,祝勝男攜帶錦囊才沒有出事,但她已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她覺得是自己欠了胡老師一條命,也該還給她了。
聽完祝勝男的話,成青與石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他們先前覺得祝勝男放出鬼物任由它大開殺戒是犯了特調處的條例,可捫心自問,倘若換在自己身上,也不知該作何選擇。
玲瓏突然道:“為什么胡老師的埋尸地會有法陣,又為什么一個死了十年的女人,怨氣卻堪比百年老鬼?還有,從你說的話來看,你父親是被新鬼所殺,可是當你放出胡老師的怨靈后,那幾個新鬼呢?”
祝勝男一愣。
石頭也一愣。
成青也意識到這點不對勁:“玲瓏說得對,那個法陣是什么樣的?你還記得嗎?”
祝勝男搖頭:“準確點來說,法陣并不能算是我毀掉的,我只是靠近它,它便消失了!
她隱隱有種極為不祥的預感,玲瓏道:“想那么多干什么,去你們村子的祖墳看一下不就知道了,你倆,找兩把鐵锨。”
村子的祖墳要往山里去一些,大概在半山腰的位置,說起來這個村子的風水是真的不錯,按理說生活在這里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一村子懶漢,但事實又的確如此,甚至于這祖墳也是塊好地方,蔭庇子孫,不說世世代代富裕上進,至少也能身強體健,可這個村子顯然已經爛掉了。
成青對風水頗有研究,他一眼便瞧出問題所在并問了出來,玲瓏隨手折了一根樹枝在潮濕的泥土上畫了圈兒:“這有什么奇怪,風水不過是輔助,對人雖有影響,終究還是本心更強。這個村子爛成這樣,風水固然有責任,最大的問題還是他們本身!
心性不堅,外物稍加影響便做下惡事——怎么,是風水把他們擼硬的?
刀放在手邊,可要不要拿起來,要不要砍人,并非外物所能掌控。
只是他們一旦作惡,所受影響便越來越大,逐漸不可控。
到了胡初容埋尸之地,成青與石頭任勞任怨,哼哧哼哧地開始挖,胡初容的尸體埋得并不深,大約挖了半個多小時便瞧見了。
說來也真是奇怪,她相貌五官都栩栩如生,身上甚至一點泥土都沒有沾染,甚至面色透著幾分紅潤,祝勝男呆呆地看著,她總覺得下一秒胡老師就要醒了。
“不管怎么說,這具尸身須得燒掉!背汕嗟吐曊f,“否則若是叫她成了活尸,定然要為害人間!
說著,他取出一張符,卻被祝勝男擋。骸安灰!”
“勝男?”
“不要燒了她!”祝勝男面露乞求,“不要燒了她……”
少女扭頭看向地上躺著的尸體,“我能感覺到,她還活著……我不許任何人傷害她!”
成青心下一驚,他發覺祝勝男情緒非常不對,儼然有種墮落之感,也許從她一開始將怨靈放出,對村子里的屠殺視而不見時,就已經邁入了不可回頭的深淵。
石頭只看了尸體一眼就尖叫起來:“師、師兄!死人好像喘氣了!她好像喘氣了!”
成青心里一咯噔,再往死尸一瞧,只見那具尸體的胸膛微微起伏,面色也愈發紅潤宛如活人,若是真的讓她活過來……“勝男讓開!”
“不要——”
眼見火符即將落到胡初容尸身上,祝勝男目眥欲裂,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想要阻止,卻被玲瓏拎著衣領往后一扯,任憑她如何掙扎都無濟于事,火符里充斥的是天地正氣,是這些邪祟克星,那具看起來鮮活的尸體,瞬間便被火苗吞噬,祝勝男發出絕望的吼聲,玲瓏卻始終拎著她不讓她靠近。
不知何時,怨氣已經籠罩了整個祖墳,黑壓壓一片,只有隱約幾個墳頭閃著綠瑩瑩的光,仿佛暗地里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窺伺這場鬧劇。
胡初容的尸體化作了一片灰燼,玲瓏撒開手,祝勝男頹然跌坐在地面,她的唇瓣微微抖動,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卻只剩下手心那一小撮黑灰。
“喂,祝勝男!
雖然認識很久,但玲瓏仍然習慣連名帶姓地叫她,“你一旦被感情左右,大腦就不再思考了嗎?抬頭看看周圍的怨氣,從你口中所訴說的胡老師,如果死了,真的會化作這樣的惡鬼么?”
祝勝男卻沒有心思聽玲瓏說話,捧著僅存的灰燼顫抖落淚。
成青與石頭也意識到事情不對,燒掉尸體后,村子里的怨氣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急劇增加,就連攜帶錦囊的他們都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了!
冥冥之中,祝勝男似乎聽到一道溫柔的女人聲音,“如果我能夠讓你的胡老師活過來,但是需要你付出代價,你愿意嗎?”
活過來……讓胡老師活過來?
她急忙回答:“我愿意!”
“什么樣的代價都可以嗎?包括你的生命?”
“可以!”
“那好!
女人輕輕笑了笑,“是嗎,能得到你的首肯,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勝男只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伸進了自己的身體里,想要將她的靈魂撕扯出來,那種劇痛讓她的大腦瞬間清醒又再次陷入混沌,她努力放松自己讓對方可以侵入的更深,直到她感覺能夠緊緊抓住那只手——
祝勝男狠狠咬了一口舌頭,身體與靈魂上的劇痛令此時的她無比理智甚至可以思考,她以血畫符,狠狠拍向自己的天靈蓋——只聽得一聲尖叫,眼前瞬間清晰,成青與石頭一臉緊張地看過來,玲瓏單手插兜倚著一棵大樹,祝勝男一個沒忍住,嘔出一口血,感受到身體里被另外陌生的靈魂沖擊、進攻……但她仍舊死死咬牙忍住,跪在地上,雙手因為痛楚緊緊陷入松軟的泥土中,口鼻胸腔都充斥著一股血氣,令她痛不欲生。
“勝男!”
石頭想要沖上去,卻被成青拉住,傷痕累累的師兄英俊的面容上有多處血痕,卻嚴肅搖頭:“不要靠近她,小心一點。”
“可是——”
成青厲色道:“不要靠近她!”
石頭被吼得一愣,乖乖站在邊上不敢再亂動。
過了許久許久,足足有好幾個小時,祝勝男筋疲力盡,渾身宛如從水中撈出,重重地匍匐在地,閉上了眼睛。
“握草!勝男!不要死啊勝男!”石頭眼淚狂飆,瘋狂搖晃他已經重傷的師兄,“勝男死了!師兄!勝男死了!”
成青:“……你再搖下去你師兄也死了!
玲瓏走過去把祝勝男抱起來:“走了!
“去、去哪兒?”石頭一臉懵逼。
“當然是找個能休息的地方再弄點東西吃,不然呢?”
石頭把他師兄背在背上,成青提心吊膽了一整天,這會兒終于能稍稍放松一些,等離開祖墳到了村子里,石頭驚奇地發現村子里的怨氣已經少了許多,不過也沒剩幾個活人了,活下來的那些人被怨氣侵蝕過久,后半生怕都是要當個行尸走肉。
反正讓石頭選,他死都不想進那些死了人的院子……不過玲瓏對此毫不介意,他找了家看起來比較不那么寒磣的,把祝勝男放在了那家人的床上,然后一腳一個把屋子里的尸體踹到院子里。
石頭:……褻瀆死人可是大不敬!
祝勝男做了個長長的夢。
醒來后什么都忘了,只記得自己在被母親與兄弟們打暈前,挖出胡老師尸體時,看到她完好無損的衣服上已經干涸的血跡,不知是何時寫的,也許是被祝父施暴時,也許是死后被煉成怨靈尚有神智時。
她寫的是: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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