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近午,禾襄市人民醫院兒科住院部的廊道里,醫護人員和患者家屬來來往往、語聲嘈雜,其間又混著哇哇的嬰兒孩童啼哭,似乎再也沒有片刻停歇和安靜下來的時候。蕙蘭獨自坐在苗苗病房對面一排靠墻而設專為患者家屬暫憩的藍色椅內,呆呆望著斜對過紅色屏幕上“你的一份安靜,就是對患者的一份呵護”的流動字幕,牙齒咬著右手手背,拼命抑制著不讓滿眶的淚水涌流出來。
今天是苗苗住院的第七天,也是苗苗病愈出院的日子。自從那天搭乘錢興茂和錢二狗的小型卡車來到醫院,胸部透視、血相化驗等等一系列檢查程序下來,最終確診苗苗患的是急性肺炎,必須立即住院治療。蕙蘭繳納了押金,辦理了住院手續,接下來便是無休無止的輸液,一日兩次的霧化,一日三次的服藥,期間還有血壓體溫測量、大小便化驗等各種名目的檢查。蕙蘭白天往來奔波,繳費、取藥、陪護苗苗輸液服藥、照顧苗苗吃飯如廁,晚上就和苗苗擠在那張窄小的病床上,小心翼翼的把被褥為苗苗蓋好,而自己則時常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好不容易醫生宣布今天可以出院了,但到收費窗口一問,還需再繳納五百元錢的費用才能辦理出院手續。聽到這個消息,蕙蘭一下子坐在收費窗前再也站不起來了。
她的口袋里,只剩下了三十八元錢。
“同志,能不能先把出院手續辦了,等我拿著費用清單,去新農合窗口把錢報銷出來再補還給你。好嗎?”蕙蘭站在收費窗前,可憐巴巴的哀求說道。
收費窗內,飄出來冷冰冰的兩個字:
“不行!”
怎么辦呢?蕙蘭皺緊眉頭反復的思索著,同學,朋友,熟人,她在這座城市里還認識那么三五個,可是結婚后這么多年來從未聯系過,現在怎好貿然去找人家開口借錢呢?為難之中,她來到了醫院對面的一家手機店里,想把手機五百元錢賤賣掉;誰知店老板接過手機看了看,說道:“三十元!”
“什么,三十元?”蕙蘭吃驚的說道,“我買來的時候可是一千二百元,而且用的時間還不到兩年呢!”
店老板哈哈大笑起來,道:“三十元還是給你的最高價呢。如今這時代,什么東西都是賣新不賣舊,何況還是更新換代極快的電器產品。呶,你看玻璃柜下的那款手機,標價三千八百九十九元,一旦被人買出,哪怕當天再返回來,也都不值這個價嘍!”
蕙蘭拿著手機踽踽的走回醫院,路上她的心里既難受又壓抑:別人都是夫唱婦隨,可到了她這里,怎么就成了獨角戲呢?——獨角戲難唱,這是流傳在仲景村的一句古諺。有一刻她甚至想對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大喊一聲:“王天朋,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回來,你回來我就和你離婚,我要開始我新的生活!……”
然而蕙蘭畢竟沒有失去理智,她只是咬著牙忍著淚走回住院部,坐進了苗苗病房對面的藍色椅內,心里反復思索著去往哪里弄到五百元錢的問題。有一刻她甚至十分后悔,后悔那天張天遠給他錢她沒有收下,這才弄到現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地步。要是誰現在肯給我五百元錢,我情愿去給她家做保姆看孩子,不,除了做保姆看孩子,其他什么臟活累活重活苦活我都愿意干……
“蕙蘭哪,都要晌午了,你怎么還坐在這里啊?醫生不是說苗苗今天就該出院了嗎?”
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響在耳邊,蕙蘭急忙抬頭看時,原來卻是同病房的葛奶奶。葛奶奶家住城郊農村,兒子兒媳都在外地打工,唯一的孫女便跟著她過活。葛奶奶的孫女三天前患了急性肺炎也來住院,恰和苗苗鄰床,幾天來葛奶奶有事時蕙蘭就幫著她照看孫女,而蕙蘭有事時葛奶奶則幫著她照看苗苗,苗苗也和葛奶奶的孫女玩得非常投洽。此刻聽到葛奶奶問話,蕙蘭吃了一驚,趕緊把住院費用清單塞往口袋。
葛奶奶望著蕙蘭慈和的笑道:“別塞了,我都知道了,剛才咱們病房的那個護士已經告訴過我了。不就是五百元錢的事嘛,你的口怎么就那么金貴呢,難道咱們這幾天的情誼還抵不上五百元錢嗎?”說著就從口袋里拿出五張格錚錚的老人頭塞到了蕙蘭手里。
“不是,葛奶奶……”蕙蘭哽咽一聲,眼淚止不住嘩嘩的淌流下來。
葛奶奶伸出手背擦去蕙蘭眼角的淚水:“蕙蘭,別哭。咱們相處的時間雖然不長,可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也是個要強的人,不過時運不濟罷了。人生在世,誰都有邁不開步的時候;放心,跨過這道坎,頭前一片天哪!”
在收費窗口結清費用,辦理完畢出院手續,蕙蘭又拉著苗苗來到新農合報銷窗口,當場拿回了依照規定報銷的那部分錢款。當把五百元錢還給葛奶奶時,葛奶奶堅決推辭不要;蕙蘭說道:“葛奶奶,餓時給人一口,強似飽時給人一斗,我在難中你拉了一把,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又怎能平白無故要你的錢呢?你再不收,我可就要生氣了!”說完把錢塞進葛奶奶的口袋,轉頭就走。
蕙蘭拉著苗苗剛剛走出醫院大門,立刻便有幾輛三輪車圍了上來;蕙蘭打問去往汽車站的費用,沒想到竟要十元,而且半分都不肯少。蕙蘭不坐,幾個三輪車主卻非攔住不可;蕙蘭惡狠狠的叫道:“三里地,十元錢,你們打劫呀?”拽起苗苗就走。
走了大約二十來步,苗苗就再也邁不動腿了;蕙蘭知道苗苗住了七天的院,身體嚴重虛弱,便蹲身說道:“十元錢,都夠咱娘倆吃兩頓飯了。來,乖,媽媽背你走吧,反正咱們別的沒有,有的是時間,有的是力氣!”苗苗聽話的點一點頭,伏在了蕙蘭的背上。
就在蕙蘭坐在人民醫院兒科住院部的藍色椅內發呆發愣的時候,兩里多外古城廣場石拱橋旁邊的空場上,王天朋正在向著過往行人大聲吆喝推銷著他最近代理的新產品,——“一擦毛”生發劑:
“哎‘一擦毛’‘一擦毛’,誰要俺這個‘一擦毛’咧,‘一擦毛’‘一擦毛’,不擦不長毛,一擦它就長毛咧。哎各位父老各位鄉親,各位看官各位路人,不管你是禿子不管你是歇頂,只要你用了俺的‘一擦毛’,保證會在一夜之間長出黑油油的頭發;哪怕你是沙漠哪怕你是荒灘,只要你用了俺的‘一擦毛’,保證會在一夜之間長出綠油油的莊稼……”
王天朋雙目掄視一周,繼續口沫四濺、手舞足蹈的吆喝道:“哎那位大哥問了,王天朋你的‘一擦毛’這么好,到底多少錢一瓶呀?——不貴不貴,也就二十七元整。二十七元二十七元,你可要聽清楚了:二十七元你買不了吃虧,二十七元你買不了上當,二十七元你也給老婆買不了一件花衣裳,但二十七元卻能讓你面貌一新閃亮登場。二十七元二十七元,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吃了這個包子沒了這個餡……”
王天朋直吆得嗓子冒煙,喉嚨沙啞,過往行人雖為他的口才哄然叫好,但卻就是沒有一個肯停下腳步前來購買。看看太陽偏過頭頂,行人越來越少,王天朋收起攤位,惱羞成怒的說道:“賺錢不賺錢,先要肚子圓;雖然今天的總營業額為零,與昨天同期相比增長率也為零,但總不能因此而影響了老紙午餐的心情。——收隊,打烊!”
背負著鼓鼓囊囊裝滿了“一擦毛”生發劑的包袱,王天朋專揀城市的背街小巷鉆,因為根據他的計算,背街小巷的飯店酒菜要比大街正巷的便宜八點八個百分點。王天朋一連跑了兩三條背街小巷,也未尋到一家滿意的飯店,正要繼續前竄,忽然看見蕙蘭背著苗苗迎面走來,蕙蘭滿頭大汗,苗苗則似睡著在了她的肩上。王天朋嚇得趕緊彎腰縮頭,一口氣跑過兩條街道,方才停腳住步,拍著胸口說道:“媽媽呀,要不是我王天朋機靈,今天差點又被抓了個現行。哎她們娘倆進城來干什么?不會是來找我的吧?我現在工作日理萬機,事業蒸蒸日上,哪有時間跟她們回去。算了,隨便給她們點錢打發她們走了算了。可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我他媽的沒錢呀……”
王天朋嘟噥幾句,很快便把蕙蘭母女的身影拋在了腦后;他哼著小調,悠悠蕩蕩的來到一家門臉窄小、門前地上污水橫流的小飯店內,丟下包袱一屁股坐在凳上,拍桌叫道:“老板,來碗……”
“什么?”飯店老板快步跑來,滿臉堆笑的問道;他的生意也已很久沒有開張了,今天好不容易才盼來這么一位吃客。
“米線!”王天朋答道。
老板滿臉失望的說道:“不就是碗米線嘛,瞧巴掌拍的那個響啊,差點都把桌子拍成兩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吃大餐呢!”
“吃大餐?哎你別說,我王天朋今個還真要吃頓大餐!”王天朋再次拍桌叫道,“三塊八的白酒來一瓶。”
“我們這里沒有三塊八一瓶的白酒!”
“那你們這里有多少錢一瓶的白酒?”
“我們這里只有三十八一瓶的白酒!”
“好,那就給來一瓶三十八的白酒!”
“還要什么?”
“再來三百八……”
老板立時雙眼瞇起,滿臉堆笑:“三百八十元的什么?”
“三百八十顆花生米!”王天朋“啪”的打個響指,咧嘴笑答。
“唉,原來竟是這么一頓大餐!”老板失望的搖了搖頭,轉身離去;旋即便端上來了米線、白酒和花生米。王天朋便一個人坐在桌前,自斟自飲了起來。
直到太陽偏西時分,王天朋碗內的米線已經吃得一干二凈,而白酒還剩二兩,花生米還剩半碟。老板也不過來干涉,只顧在里間忙著自己的事情。將最后二兩白酒傾進杯內,王天朋端起放到鼻前,然后“咯”的打出一個酒嗝,說道:
“王天朋呀王天朋,你這一年多來可真不易,你先后代理了十多個國際知名品牌,可每個品牌一經你手便立即滯銷,如今弄得就連本錢也快沒了。當然這不是你的能力不夠,而是那些國際品牌的質量實在不高。唉,商海濤濤,你這一葉小舟眼看要糟;唉,商海茫茫,你這一葉小舟何時才能尋到方向?……”
忽然,飯店隔壁的理發屋內隱約傳來一陣靡靡之音:“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王天朋“咕”的將酒倒入口中,然后捏起一顆花生米投進嘴里,醉眼迷離邊嚼邊道:“再牛掰的肖邦,也彈不出老紙的憂傷;再牛掰的白酒,也澆不滅老紙的憂愁。喝完這杯酒,啊再見了朋友……”
“啊再見了朋友!”王天朋背起包袱趔趔趄趄的走出飯店,又返回頭來對著飯店的破門張開雙臂大聲叫道,“哥明天將退出商海,商海里從此不再有哥的傳說……”
“酒鬼年年有,今年特別多!”飯店老板站在門口一邊搖頭一邊笑道;直到王天朋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了街巷深處,這才猛然醒來,一拍腦門大聲叫道,“尼瑪,還沒付賬可就開溜了。錢,老紙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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