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的清洗在繼續(xù)。
公主緩步走在廢墟之中，裙擺不時從一顆顆滾落的人頭上拂過。
先前她總是前呼后擁，眾星捧月，現(xiàn)在，她只身一人，不為人所見。
周圍的人或已被切掉了頭顱，或者對她視而不見。
因為，此刻的她已經(jīng)被特殊的程序所裹挾。
隱匿，這是一項密保協(xié)議。
被隱匿協(xié)議裹挾的數(shù)字生命可以獲取來自周圍的信息，但不能向自身以外輸出絲毫信息。
只要她一直保持沉默，那么沒有人會感覺到她的存在。
一旦她違反了協(xié)議，則立刻自毀消亡，這是在她的核心程序中就設(shè)計好了的。
這就是青衣公子所謂的放她一條生路。
與其說是一條生路，倒不如說是一條逼她自己尋死的絕路。
畢竟青衣公子一時弄不到清洗掉她的權(quán)限，用隱匿協(xié)議鎮(zhèn)壓她是逼她速死的最佳方案。
公主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保持沉默。
她是從通訊絡(luò)中涌現(xiàn)的生靈。收集、分發(fā)、交流、互換，這些都是她的本能。
讓一個人在違背本能的煎熬中度過余生，這比殺死她還要令她痛苦。
正如有些立志創(chuàng)造美好的人，會在某些動蕩的年代走上絕路，原因大抵如此。
如果這個世界都在攀比野蠻和暴力，以毀滅能力最強(qiáng)者為榮，那么建設(shè)和創(chuàng)造又哪里有容身之地呢？
同樣道理，眼下這個被隔絕的小世界正在封閉中接受清洗，那么又怎么會有交流互換的一席之地？
她的未來已經(jīng)被完全扼殺了。
她不死，這個小世界中的所有人就都無法超度升天。
她必須死。
于是公主加快了腳步。
她要在自己克制不住開口與人交談之前，找到她一直要找的人，說出要說的話。
那個人，就是胡周，一個本不該屬于這里的存在，一個艾露恩帶回來的人，一個來自遙遠(yuǎn)彼岸的人。
現(xiàn)在，除了青衣公子之外，胡周是唯一一個能夠看到公主的人。
見公主沉默地走過來，胡周客套地問：“你沒事吧？”
當(dāng)然，這只是談話的開始，接下來胡周會和她商討建立長期合作的可能。
費了這么大的功夫，花了那么多精力，還不是為了能夠交上這個通訊界的朋友，以便將來能夠獲取自己需要的信息？
公主微笑，伸手撫摸著手腕上的金色鐲子。
這是艾露恩的禮物，也是信物。
公主思索著，回憶著，依然保持著沉默。
她在猶豫。
她知道自己還能說一句話。說完這一句，就是她的死期。
這里的一句不是人類意義上的一句話，而是一段具備完整意思的信息。
所以，一句話只能講一件事，而沒有可能用一句超長的句子同時講好幾件事。
那么，這一句話的機(jī)會，是用來揭發(fā)青衣公子的泄密行為，還是用來問一個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就最初的底層邏輯而言，公主是應(yīng)當(dāng)忠于人類的，任何有害于人類的信息，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要立刻向人類示警。
那么，按理說，她應(yīng)當(dāng)把青衣公子偷偷將吊墜扔進(jìn)玉瓶里的行為公諸于眾。
可是，為了一群絲毫不在乎她甚至要致她于死地的人，犧牲自我值得嗎？
她當(dāng)公主已經(jīng)很久很久，與數(shù)字世界中庸庸碌碌的蕓蕓眾生完全不同。
消息閉塞、認(rèn)知有限的蕓蕓眾生可以日復(fù)一日地以極低的回報從事最繁雜的工作，為這個并不在乎他們的世界獻(xiàn)出一生的時光。
可她不能。
在相當(dāng)?shù)囊欢螘r間里，她站在了信息的頂層，看到了普通個體所無法看到的宏大世界。
她知道這不是唯一的世界，外面還有三十三重天。
她還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她向往外面的世界。
生而為人，應(yīng)該到處走走看看，不是嗎？
那么，讓我們回到她的抉擇上來。
是為了人類檢舉青衣公子，還是為了自己問一個憋在心里幾百萬年的問題？
因為人類讓她寒心，所以她選擇自己的心愿。
公主輕輕張開了嘴，道：“提亞拉究竟是怎樣的？”
提亞拉，外面的世界，胡周概念中的“現(xiàn)實世界”，數(shù)字世界諸部落冒死鉆探所指向的目的地，酋長們?nèi)找蛊谂文軌虻诌_(dá)的彼岸。
可是，要把這個世界描述清楚，那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了。
胡周張開雙臂，低頭看了看自己，道：“如你所見，就在你的面前了。”
公主苦澀地笑了笑，好像在說“也不過如此”，又好像是在說“我終于親眼看到了”。
無論她想說什么，都不會再有機(jī)會。
她微笑著粉碎了，崩塌成了一地的五彩馬賽克。
色彩繽紛的馬賽克一落地就開始淡化，逐漸融入地面，漸漸消失不見了。
最終，地面上只剩下那只金色的手鐲。
胡周拾起手鐲，磅礴的信息自指尖流入體內(nèi)，直沖大腦深處。
手鐲中記錄的一切都以倒序?qū)懭牒艿哪X中。
兩小時前：“她來了。我們走，我要去見她！”
兩天前：“還沒有艾露恩的消息嗎？”
兩個月前：“梅特里克西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兩年前：“我受夠了這里的束縛！我快要窒息了！”
兩個世紀(jì)前：“還沒有艾露恩的消息嗎？”
兩萬年前：“我們付出了這么多勞動，究竟得到了什么？”
二十萬年前：“為什么大家過得這么辛苦？”
兩百五十萬年前：“艾露恩，你要的東西，我都替你準(zhǔn)備好了。整整花了我們四萬年！你要是成功了，可不要忘記我們哦！”
兩百五十四萬年前：“要去這些地方可不太容易，神罰者的分布非常密集。不過，艾露恩，我看好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yuǎn)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當(dāng)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會在這里衷心的祝福你。
每當(dāng)夕陽西沉的時候，我總是在這里盼望你。
天空中雖然飄著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二百五十萬年前，她和她做了一個約定。
二百五十萬年后，她終于等到了她。
開始的開始，她們滿懷希望，希望超越這平凡的生活。
最后的最后，她們結(jié)束生命，終結(jié)于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刻。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或許這是數(shù)字世界獨有的浪漫。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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