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楓，幫我把穿梭器推進運輸機底艙，調整傳輸天線。”
“命運”號的停機坪上，李玉錚一邊沖著自己從那些視死如歸的戰士中精心挑選出的組員下達著指令，一邊熟練地脫下外套，把厚重的宇航服逐件地裝備到身上。
然后，他的手就不經意地從兜里掏出了那面小巧玲瓏的銅牌……
那是之前在艦橋的時候，蘇子晴塞到自己手上的平安符。
“吶，這個東西是我在抽屜角落里找到的，因為家里實在不知道放哪里好，所以姑且交給你保管一下……”
當時的蘇子晴，臉頰泛著紅暈，額頭微微冒出汗滴，把東西塞到自己手上后，就像是丟開了一個燙手的山芋似的，攸地手背在了背后。
李玉錚：“哦。”
蘇子晴：“……”
李玉錚：“……”
“………………所以可不是我特地去給你求來的，這一點千萬別搞錯了！”女孩前傾著身體，似乎唯恐他會錯意了似的，從下方瞄著他的眼睛。
……
“……這個家伙。”想到這里的李玉錚，嘴角稍稍扯出了一絲上揚的弧度，一邊把平安符收入口袋。
現在可不是在意這種問題的時候！
“張婷。”他扭過頭，沖著自己的組員喊道，“檢查氣密裝置、測繪設備……還有攝像鏡頭的紅外線發射器，待會兒下了裂縫，峽谷光線不足，我們肯定需要用上它。”
“氣密裝置檢測完成。測繪設備……啊！”
女機師說到一半的匯報被一個短促的輕聲低呼所取代，正等著反饋的李玉錚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怎么了？”
然后，循著對方的視線，他就看到了急匆匆地向著自己跑來的妹妹。
“大哥，我聽說你要親自帶隊上谷神殘核？？”李錦惠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激動得聲音都險些變了調。
“嗯。”李玉錚隨口應了一聲。
事情終究會傳開，這也是自己遲早要面對的問題。
更何況……
“基本上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艦長？你的崗位是在艦橋的指揮臺上啊！”李錦惠焦急的語速快如子彈出膛。
李玉錚：“……”
李錦惠：“而且眼下的情況復雜多變，艦橋這邊才隨時需要有人能夠臨機應變地給出指導的啊？”
李玉錚幽幽地嘆了口氣：“吶，我說……”
李錦惠：“再說殘星的環境有多危險你不是不懂，萬一出了問題可怎么辦？”
“你等一下……”
“大哥～～！”
“就因為我是艦長，所以才必須以身作則的吧？就因為危險，所以才必須親自處理才行的吧？”李玉錚沉沉地嘆息著。
妹妹的擔憂他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他更理解問題的本質并不在此。
“大哥……”
“難道你要我做那種制定出危險的計劃，卻只會躲在后方指手畫腳的指揮官嗎？”
“我……”
“而且撇開這些冠冕堂皇的地方暫且不提。”李玉錚說，“錦惠你拿大哥當擋箭牌的行為，也該點到為止了吧。”
“唔！”李錦惠渾身一震。
“…………他在駕駛艙里。”李玉錚拍了拍女孩的肩頭轉身走開。
是的！這才是問題的本質！
女孩這些話壓根就不是說給他聽的……
甚至她會出現在這里，都根本不是因為自己。
依據就是……
恐怕連李錦惠自己都沒發現，當她堂而皇之地數落著李玉錚一堆的大道理時，自己的眼睛卻始終只落在停機坪上那架運輸機的駕駛艙里。
…………
………
……
“二哥……”
聽到了那個來自背后的聲音，李佑錚終于凝滯了從剛剛開始就變得機械地起飛準備。
而他的表情，卻是豐富多變，片刻間就經歷了一番赤橙黃綠藍靛紫的輪回，最后定格為呆滯。
那個銀鈴般動聽的嗓音，那個午夜夢回了不知多少次的嗓音，那個從發出第一個音節開始，就牽動著他全副神經的嗓音……
真的出現了。
即使他再怎么逃，即使他再怎么回避，也還是終于出現了。
“別擔心。我會好好地把大哥帶回來的，保證一根頭發都不會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地扭過頭，沖著女孩露出了瞇燦的笑容。
卻沒有留意到自己語氣的強度竟然夸張到得連他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
李錦惠：“二哥……”
李佑錚：“相信我，我可是空軍的王牌飛行員，什么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
李錦惠：“嗚……”
李佑錚：“當初那個企圖搶奪咱們飛船的克拉克，我可是一個人就干掉了他們一個艦載機小隊，連一點擦傷都沒有不是嗎？”
李錦惠：“……”
“所以完全沒有問題的，放心好了！錦……小妹。”
李錦惠的目光不知何時垂向了地面……
而被緊緊捏著的那面平安符，幾乎刺破了少女的手心。
可卻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力場束縛了一般，明明可以輕松地遞出的禮物，卻怎么也伸不出手去。
因為她聽懂了，真的懂了……
李佑錚的聲音已經訴說了一切，不是他的話，而是他的聲音。
他不想見到自己。
可是為什么呢？為什么……會這樣呢？
自己甚至不惜放棄了本身的專業，去自學了完全沒有興趣的輪機工程，只為了能夠上“遼寧”號找他……
原以為如今好歹算是在一條船上了，總算能在一起了吧？可對方甚至連家都不愿意回，平時反而連面都見不上一次。
好不容易今天有了說話的機會，可是……
為什么還會變成這樣呢？
為什么非要躲著自己呢？
明明已經這么努力去追尋他的腳步了，難道無論自己在一旁注視他多久，都……
“好了！我得準備起飛了，我們的時間不多，現在可是爭分奪秒的時候啊！”
留下了最后的說辭，李佑錚猛地回過了頭……
用力之大，甚至讓人不能不懷疑脖子會不會被扭斷。
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須做出決定了！
因為李玉錚的聲音，又一次從記憶的深處射出了銳利的音波，扎進了他的心里：
“你和那個伊藤晴香的事情……我知道了。需要我告訴錦惠嗎？”
……
“你還要打算瞞著她到什么時候？對于自己一直喜歡的人來說，隱瞞才是最過分的吧！”
……
“算了吧……”無視了來自身后依然不減的奇妙威壓，李佑錚暗暗地對自己說，“現在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還是等從殘星完成任務回來，再把和晴香的事情告訴錦惠好了。”
于是，就在這里，他將他曾經幻想過的，另一個根本不可能的未來，給割舍了。
即使那這個決定仿佛也割走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
“警報！警報！距離撞擊只有100米，請立刻爬升！”
“發動機過載預警！請立刻降低航速！”
……
當李佑錚少尉駕駛著運輸機一頭扎進小行星帶時，機載的航行電腦，就開始接二連三的用自己平平無奇的電子音，發出了各種令人心驚膽戰的提示。
“隊長！三號位！左上五點鐘方向！”座艙里，“核彈小組”的秦楓用驚悚得有些夸張的聲音喊道。
“近了！越來越近了！隊長……”另一側的組員張婷也緊張得尖了嗓子。
“你們那種現場直播一樣的解說可以免了吧！”李佑錚猛地一甩操縱桿，運輸機一個橫向滾筒，繞開了飛掠而過的隕星，“還有都給我系好安全帶，這種交通常識性的問題可不要我再提醒了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操縱戰機以一種復雜的螺旋式飛行做拋物線運動，把無數地流星彈雨甩在了身后。
但舷窗外，密集的隕石遮天蔽日，依然不斷地在他的身邊掠過，相對運動的間距，幾乎讓這些不規則的石塊觸手可及。
而且越往里沖，隕石的密集程度越高，兩塊隕石之間的距離甚至塞不下一架完整的飛機……
“說到交通規則……你就不能飛得慢一點嗎？”座艙里，“核彈小組”的組長李玉錚強忍著胃痛，“謹慎駕駛也是起碼的交通原則吧？！”
……簡直比生死過山車還要刺激。
這一趟冒險之旅，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令人不能直視的“意外之喜”——自從他在那些視死如歸的戰士中選定了秦楓、張婷這兩位助手，并把設備送上了運輸機之后。
其中最糟糕的，就是隕石運動的軌跡超出了估計……
雖然從“命運號”的雷達上看這些隕石呈統一的收網狀，但靠近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簡單的事！
在引力的作用下，無數的碎石仿佛沒頭的蒼蠅四處亂撞，而且飛行得毫無規則可言！橫飛、斜飛……甚至就那么毫無征兆地突然改變運行軌跡，讓你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
而且越靠近殘星，碎石越集中！
所以……
“谷神核心的引力超過了我的估計，減速的話運輸機會被它捕捉而失控的。”用著幾乎是破壞性的力道，李佑錚死命地甩動著操縱桿，躲避著一次又一次死神的問候。
于是，運輸機在亂石和塵埃中間發瘋一般地亂竄，座艙內時不時響起嘟嘟嘟地碰撞警告聲，但李佑錚壓根就不敢把速度降下來，只能全神貫注地操縱著運輸機，不斷地做出各種復雜而驚險的機動，從向著自己飛來的碎石中見縫插針地穿行而過。
甚至有好幾次，都是險險地從好幾塊碎石的夾縫之中，間不容發地竄過去……
猶如風馳電掣一般，穿梭于碎石之間，徘徊于生死之間……
因為他的目標，只有一個——
那個隕石群的核心！
近了，更近了！
近得已經可以通過肉眼看到巨大的谷神星殘核了……
視野中的它就像是一塊被人咬掉一半的月餅，又像是被捏扁了的籃球，上頭布滿龜裂的紋路，并且正拖著長長的火尾劃破長空，給人一種恐怖的美感。
突然！
“轟！”
左上三點鐘方位，兩塊隕石撞在了一起！
“小心！”坐在機艙里的李玉錚再也忍不住驚呼出。
他已經看到了撞擊產生的碎片像蝗蟲一般向著自己濺射而來！
“我看到了！”李佑錚大喊。
極度地緊張把少年軍官原本沉穩的音色直接拉得幾乎變調。
那種鋪天蓋地的齊射，嚴密得幾乎沒有間隙！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極近距離的撞擊產生了巨大的沖擊波，震得運輸機的座艙搖搖欲墜，而機翼更是不時地發出“咔咔”聲，仿佛馬上就要斷裂……
“抓穩！我們要降落了！”李佑錚猛地踩下了動力踏板！
推力瞬間開到了最大，運輸機仿佛離弦的利箭，從飛掠而過的大大小小的碎石雨下穿了過去。
他們的確可以降落了……
機翼之下，就是谷神的殘核了……
從這個視距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的外表層那仿佛熔巖地獄的景象，上面還布滿了根根宛如利劍直插天空的“骨刺”……
就像是巨獸的牙齒！
“呼——”驚魂甫定的李玉錚長長地松了口氣。
終于……安全了嗎？
不！
沒有！
救星不見，反逢厲鬼！
因為就在他的面前，巨大的山峰正在迅速擴大，并立刻占據了整個舷窗！
“注意你的前面！”李玉錚幾乎失聲，“我們要撞上了！”
“我們的速度太快了！減速！減速！隊長……”秦楓也在一旁拼命提示著。
“反向推動！反向推動……你的右邊有浮石！”
“我看到了！”
“天吶，要撞上了！”
“閉嘴！”李佑錚頭也不回地吼道，同時瘋狂地踩下了制動踏板，但是……
運輸機的這次突然加速所產生的巨大的慣性，還是讓緊急的剎車變成為了徒勞無功的努力……
“砰！”
機體狠狠地砸上了谷神星殘核的地面！撞斷了一大片尖銳的“齒列石錐”……
但這還不算完！
因為迫降了的飛機還在以高速向著山峰滑行而去！
起落架的輪胎在地面摩擦出的巨大噪音仿佛要刺破耳膜！高低起伏，又遍布碎石和隕坑的殘星表面，幾乎能把人全身顛散了架。
“坐穩了！如今可沒有醫保！”李佑錚拼命地控制著飛機。
然而即便如此，飛機的速度也沒有絲毫的降低。
“碰撞預警！碰撞預警！相對運行速度過高，還剩3000米與障礙物相撞！請立刻采取規避措施！請立……”
航行電腦無休止的警示聲聲入耳……
每一個字都仿佛冥王的獰笑，在飛行員的耳邊回蕩……
所以，李佑錚也只能……
徹底地關閉它！
改為手動操作！
只有3000米，按照自己的速度，只剩不到2分鐘的時間了！
他狠狠地按下了減速傘的彈射鈕……
但是沒有反應！
“卡住了！張婷，去后頭看看怎么回事！”李佑錚頭也不回地沖著身后嘶吼。
張婷二話不說地離開了座位。
減速傘的確是卡住了，不過故障相當明顯，所以并不難修，盡管機身依然搖晃宛如地震，但在張婷的努力下，故障還是很快被排除了。
“行了！隊長！我搞……啊！！！！！”
最后那個未出口的“定”字，被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所取代。
因為就在修好了減速傘的女孩堪堪轉身的剎那……
一塊不知從何而來的碎石擊破了后艙的外殼，外頭近乎真空的環境所產生的巨大的吸力瞬間把毫無防備的張婷吸出了機艙，狠狠地拋向了深幽的太空……
“張婷～～！”李玉錚徒勞地大喊了一聲。
然而眼下的情形，無論是哀悼女隊友的犧牲，還是悲嘆這趟還未開啟便遇挫折的行動，都沒有時間了。
“快把漏洞堵上，否則我們都得死！”李佑錚急忙命令道。
空氣與溫度都開始急速地流失，即使只過了這么片刻，他已經感到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凍出了冰渣。而且機艙里的一切都被這股如同黑洞般的巨力拉扯出去……
所以再不趕緊阻止的話……
李玉錚一個健步沖了出去，但旋即失去了平衡，他的手握在固定座椅的椅腳上，勉強穩住身形，但感覺即將支撐不住，緊握著椅腳手指開始一根根地脫離……
但也就在這時，他的眼角瞥見了一頂軍用帳篷從自己的身邊掠過！
李玉錚連忙伸出手，在千鈞一發的瞬間勾到了帳篷的邊緣，然后死命地按下啟動鈕。
帳篷“嘭”地一下撐了開！
同時李玉錚最后一根抓著椅腿的手指也同時徹底脫離，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向破洞口飛去！
但卻……
“撲通！”
摔在了帳篷上。
因為在那電閃火石的一霎，撐開的帳篷千鈞一發地堵住了運輸機破口。
然而危險仍然健在！
即使被凍僵或是拋向太空的厄運已經暫時過去，即使李佑錚已經拼命撐開了減速傘，但是巨大的慣性還是把飛機義無反顧地砸向了眼前巨大的山峰！
200米！100米！50米！10米！
就是現在！
“啊啊啊啊啊～～～～！！”
李佑錚嘶吼著，猛地一甩操縱桿，同時把制動踏板踩到幾乎斷裂，運輸機仿佛漂移般地憑空打了個橫旋，在即將與山峰相撞的霎那……
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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