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爌所說的洶涌的民意，不久便向紫禁城洶涌而來。“楊左”彈劾魏忠賢被免職后，效仿者更多。七個御史，十二省巡撫，二十三位六部官員，五十六位知府，近百死磕派上疏齊向皇帝進言。要求都是同一個：嚴懲魏忠賢。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shù)。差不多大明官僚系統(tǒng)半數(shù)以上文官，向皇帝上奏彈劾魏忠賢。處罰兩個楊左，千千萬萬個楊左站起來。給天啟帝一種，陷入人民戰(zhàn)爭汪洋大海的感覺。

    此情此景，讓人回想起萬歷時代的“國體之爭”。萬歷皇帝因為長期不立皇長子為太子，被一代又一代的文官上表進言。前赴后繼，罷官治罪亦在所不惜。萬歷皇帝抗拒了十幾年，最后不得不依從。

    天啟皇帝當(dāng)然感受到壓力。魏忠賢一人的去留，居然凝聚起大明整個文官體系的力量。這分明是逼宮的節(jié)奏啊！朱由校不是一個軟弱的人。自小缺少母愛的他，因為父親長期不為爺爺萬歷待見，日子過的相當(dāng)凄慘。也就客氏和魏忠賢當(dāng)他皇孫看待。其他太監(jiān)、妃嬪，從未將朱由校放在眼里。他的童年可說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如此成長環(huán)境，倒磨礪出他的品性。沒有紈绔子弟欺軟怕硬脾氣，皇帝從小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后來父親被冊封為太子，朱由校順理成章的成為皇位隔代繼承人，地位才尊貴起來。

    天啟皇帝對自己決定的事情，絕對不會讓步。他不是一個莽撞的小伙，他的底氣來自于武將們的大體平靜。武將中構(gòu)成重量級的有一個成國公嫡系，撫寧侯朱國弼。他因為劉僑被免一事，對魏忠賢耿耿于懷。也參與此次上書彈劾。

    收到朝臣的彈劾奏章后，皇帝把所有奏章交給魏忠賢封存。他十分清楚，東林黨人已經(jīng)成為帝國第二個權(quán)力中樞。明著彈劾魏忠賢，實則想通過倒魏，打擊執(zhí)行礦稅十分堅決的閹黨勢力。

    最后取消礦稅！

    礦稅對維持大明財政的平衡至關(guān)重要。江浙兩省，所賦占全國三分之一，可以說是富甲天下。皇帝不能放棄如此重要的收入來源。

    朱由校決計必須壓服群臣！他第一步召集錦衣衛(wèi)指揮使田爾耕。根據(jù)魏忠賢的進言，皇帝命田指揮使將錦衣衛(wèi)千戶級以上的將領(lǐng)大面積撤換。皇極殿叫人動手腳的事情絕不允許再發(fā)生。

    隨后天啟皇帝召見張惟賢，這位手握京營兵馬大權(quán)的股肱重臣。君臣養(yǎng)心殿交流一下對時局的看法。皇帝征求英國公對東林黨人彈劾魏忠賢的意見。英國公對面前這位天啟皇帝，多少有點私人感情。自己大兒子張之極跟皇上混的很熟。皇上有意籠絡(luò)他，提拔張之極為威寧將軍。他兒子從五臺山回來，便可赴山東執(zhí)掌兵權(quán)。

    眼下張惟賢的態(tài)度，對皇帝下定決心整治東林黨人分外重要。如果英國公不表態(tài)或態(tài)度模棱兩可，天啟皇帝的底氣便沒那么足。畢竟英國公家族是歷代皇帝控制京營軍隊的不二選擇。可以說，皇帝得以紫禁城內(nèi)高枕無憂，依靠的就是英國公。

    養(yǎng)心殿里的西洋木鐘滴答滴答的走動著。英國公不動聲色的聽完王體乾對東林黨人奏章的匯總稟報。天啟皇帝坐著，眼睛里透著一些決絕，他問張惟賢道：

    “國公以為，此事該當(dāng)如何？”

    張惟賢心中早有定論。東林黨此番近乎傾巢而出，恰好表明他們結(jié)黨的勢力十分強大。實力暴露無遺，幾乎到有恃無恐的程度。過早暴露底牌，一股腦兒全部押上。張惟賢不喜歡這種風(fēng)格，容易被人引蛇出洞，一舉全殲。

    歷代英國公有個不成文的傳承：他們忠于的是皇帝個人，而不是什么道義或清流。輿論從來不在他們考慮范圍內(nèi)，此點不容動搖。

    英國公笑道：“陛下，自古君弱則臣悍，君強則臣順。陛下春秋已盛，英武過人。老臣以為，該是綱乾獨斷的時候了。”

    英國公的意思，簡言之就是：

    皇帝你大膽的干，老子頂你！

    有了五軍都督的支持，朱由校對自己的決定更加有信心。但他仍然顧慮一個人：帝師孫承宗。孫經(jīng)略守護帝國的門戶，手擁精兵八萬。手下皆為久經(jīng)沙場，抵抗建州女真的悍將。

    話說回來，礦稅的一半用于遼東戰(zhàn)場。孫老師不會不知道自己學(xué)生的難處。天啟皇帝擔(dān)心的是，孫經(jīng)略與東林黨大佬過從甚密，萬一自己大動干戈，內(nèi)政不穩(wěn)。遼東局勢會不會失去控制？

    他必須派人去穩(wěn)住孫經(jīng)略。而這個人得十分可靠，不能是進士出身。天啟皇帝面對如潮的文臣上疏，如今對進士出身的文臣十分不信任。魏忠賢提出自己侄子魏良卿可以一試。他侄子當(dāng)過弘農(nóng)衛(wèi)千戶，懂軍事。盤踞弘農(nóng)多年的頑匪，曾被自己侄子一舉蕩平（此話不能說完全造假）。

    天啟皇帝想起周處源來，他記得周處源說過住魏良卿家里。魏良卿有此人才，平定弘農(nóng)賊寇，想必少不了周處源的功勞。皇帝開口問此人，魏忠賢尋思周處源輔佐魏良卿，確實有好處。便向皇帝說周處源可為典使，助魏良卿穩(wěn)定遼東。皇上隨即下旨，擢升魏千戶為欽差，巡視遼東戰(zhàn)場。圣旨特意加一句：

    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周處源一同隨行，任為典使，與聞軍務(wù)。

    魏千戶和周處源同時在家接到圣旨，魏良卿自然喜不自禁。

    欽差大人吶，到地方看誰不順眼，拿眼一瞪嚇你個半死。若給皇帝上一本，巡撫都得抖掉大腿。

    周處源聽說自己當(dāng)個典使，連九品都不入流的小吏。說好的校尉呢？說好的副將呢？

    按魏千戶的說法，他送給魏公公的銀子足夠當(dāng)個知府了。他心里很不爽！

    難道說下半年通貨膨脹很厲害嗎？官職標(biāo)價暴漲？

    周典使再一想，典使就典使吧，起點是低了點，好歹是皇帝欽賜的。說出去夠牛逼一陣的。這說明啥？說明皇上心里記著咱呢！

    兩人接旨次日便出發(fā)去錦州、寧遠前線。周處源走前將恒豐紅木行的生意托付給三位皇商，帶上自己的歪脖子大刀，騎馬跟隨魏欽差。

    魏良卿錦衣衛(wèi)千戶的職位并未免去，田爾耕給魏千戶派出三百錦衣衛(wèi)精英，一路騎馬護送欽差大人出京城。

    出了山海關(guān)，沿途的景色果然大為不同。土地荒蕪，一片蕭瑟，不見多少人煙。周處源提醒魏欽差道：

    “老兄，關(guān)外努爾哈赤的哨騎到處都是。咱們得分外小心，別被他們盯上，招來女真騎兵部隊。”

    魏良卿雖說行前魏大爺有所告誡。可真來到關(guān)外一看，北風(fēng)呼嘯冷徹骨髓，腳下土地一片荒涼。一眼望去一馬平川毫無遮攔。女真若來幾百騎，小規(guī)模突襲，還真不好對付。他心中的底氣早就不足。欽差大臣，是對大明國內(nèi)而言。你盡可以牛逼哄哄，真遇到建州女真，誰**你？

    一行人出關(guān)行得三十余里，漸漸看到一些人氣。有些農(nóng)田整飭一新，地里頭麥苗冒著尖。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城墻高聳，方圓二里左右。這是孫承宗山海關(guān)外新修的一座城，名叫前屯。里面駐軍五千，專門用于防守山海關(guān)到寧遠的補給線。城外二十里開墾為屯田，孫經(jīng)略帳下將領(lǐng)魯之甲，招募從遼東逃難過來的七千流民，疏浚河道墾荒種地。屯田獲得的糧食足以養(yǎng)活前屯一萬余名軍民。

    周處源看城墻修筑的堅固密實，一座座紅衣大炮架于城墻上，炮口朝外虎視遠方。皇上給的幾百萬兩銀子，孫承宗果然用在刀口上。

    魏欽差出山海關(guān)時帶著通關(guān)文牒。前屯守軍打開城門迎接三百余人進城。守將魯之甲得到消息，騎馬趕到南城門，滾鞍下馬拜見欽差大人。

    魏良卿一臉倨傲，人騎于馬上受禮。周處源看著不合禮儀，下馬湊近欽差邊上低語道：

    “魯將軍好歹是一城之主，你給人家點面子，下馬回個禮吧。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

    周典使的話魏欽差聽的進去，他忙下馬，笑呵呵的走近魯之甲，拉起他的手說道：

    “魯將軍守城辛苦！本欽差奉皇上旨意，特來查看寧錦防線。多有叨擾啊！”

    當(dāng)了些日子的官員，魏良卿官場的客套學(xué)的很快。只要對面的人他瞧得上，虛與委蛇的話張口就來。

    魯之甲才看此欽差舉止傲慢，剛才那個小年輕向欽差低語幾句，此時忽然換了個人似的。也不知道他們肚子里安著什么心？魏良卿是魏忠賢侄子這層關(guān)系，他早已知道。魯將軍自忖跟著孫經(jīng)略為國守邊。無須巴結(jié)你魏公公什么。

    他以對待上司的禮節(jié)，請魏欽差到府中。招待魏良卿和周處源及兩個錦衣衛(wèi)百戶吃晚飯，不過粗茶淡飯，稍微加了兩個葷菜而已。其他錦衣衛(wèi)與守城軍官同灶吃飯。

    魏良卿看了眼一張桌子擺的十個菜：一尾魚，一盤紅燒肉。其余八個都是蔬菜。這里不是靠海嗎？怎么沒個扇貝、鮑魚海鮮之類的？魏良卿貴為欽差，一路上受到地方官好酒好菜招待，吃慣了山珍海味。眼前這些菜，實在難以下筷子。

    魯之甲當(dāng)然看出魏欽差的不適。他解釋道：“大人莫怪，只因前屯錢糧緊張，沒有什么好吃的招待。請欽差大人恕末將怠慢。”

    想想也是，此處吃的用的，那樣不需要關(guān)內(nèi)支援，哪有多余的供你魏良卿花天酒地？

    那就吃吧！先填飽肚子再說。魏良卿動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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