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不知道母親的名字。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母親自己也不提。”

    “你說，是不是很可笑？我連我親生母親的名字，都不知道。”

    “沒有。”楊清一搖搖頭，“你不過才五歲……很多東西都不明白……”

    “五歲。”朱由檢打斷她，口中發(fā)出一聲嗤笑，不知道是在笑誰。“是啊，母親死的時候，我才五歲。她死的時候，我竟然看見了。父皇很少來我們的住處，只有在皇爺爺那里受了氣，才會到那里去發(fā)脾氣。那日父皇似乎又是心中極為不滿，身上還帶著些許酒氣。一闖進(jìn)屋子，就開始摔東西。什么花瓶杯子玉器，所有能摔的東西，他全部摔了個遍。而我母親，只是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既不勸也不哭，只是把我推進(jìn)了內(nèi)室，讓我不要出來。”

    “我想，也許正是因為我母親無動于衷地站在一邊，才徹底惹惱了父皇。他開始朝著母親撒火，先是一頓狠狠地罵，或者扇幾個巴掌……母親也不喊什么求饒的話，只是任由他打罵。后來父皇就直接喊了幾個太監(jiān)進(jìn)來，拿了一塊木板就狠狠地朝著我母親打過去，還帶著拳打腳踢。甚至，讓那幾個太監(jiān)一起打。如果他們不打，那他就連這幾個太監(jiān)一起打死。沒有辦法，那幾個太監(jiān)就一起打……”

    “三四個男人，拿著棍子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毫無還手之力的一個女人！”朱由檢忽然喊道，“你說，他心中可有半分把我當(dāng)他的兒子看？！”

    這個“他”，顯然就是泰昌帝了。

    不是父皇。

    或許這些年來，他也矛盾著，這個打死他母親，害的他童年生活如此凄慘的，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

    “后來我實在忍不住，或許是意識到那已經(jīng)不是和往日的打罵一般，而是真的想把我母親打死。我當(dāng)時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明明看著母親拼命朝我搖頭，卻還是大聲喊了一句‘你們不要再打了’。我喊的聲嘶力竭，然后就是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想要抱住母親，可是還沒碰到她，就被他猛地一踢，踢到在地。然后他就命令一個太監(jiān)將我按住，不讓我搗亂。”

    “你知不知道……那個太監(jiān)的力氣，真的很大。”朱由檢顫抖著，楊清一清楚地看見他眼中止不住地落下一行又一行的淚。“我拼命想要掙脫，卻怎么也掙不脫。不管我怎么喊，不管我是喊也好，罵也好，他始終沒有理過我。而且似乎越打越上癮，越來越用力。我只看見母親的臉慘白慘白，身上渾身是血。到了最后她已經(jīng)連疼都喊不出聲，卻還是盡力朝我笑著，像是在安慰我一般。”

    “明明要死的人是她，受害者是她，可是她還要安慰我。”朱由檢深吸一口氣，“后來，母親就躺在地上，沒有一絲動彈。而他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像是受了驚嚇，忽然就扔下了棍子，跑了出去。自始至終，他沒有正眼瞧過我，哪怕是一眼。”

    朱由檢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臉上的淚痕猶在，楊清一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你說可不可笑？我父皇啊，父皇。他這一生最恨的就是皇爺爺偏愛他另外一個兒子，明明我父皇才是長子，可是他卻偏偏不立他。我知道，他很恨這一點……可是，他卻把這樣的痛苦，同樣加在了他的兒子身上！”

    朱由檢雙手忽然緊緊握住楊清一的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楊清一疼痛著，可是卻不喊出一句痛。她知道，他的心比這個還要痛一千一萬倍。“他恨他自己不受重視，不被喜歡，不被在乎！可是卻也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他不在乎我過的好不好，不喜歡我，不重視我，甚至把我母親打死，連一句道歉都沒有。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會不會難過！”

    “由檢……”楊清一看著他的難過憤恨悲傷絕望的情緒一一外泄出來，眼眶忽然之間一下子紅了起來，“都說出來吧……不要再壓抑在心里了。有什么……全部都說出來，我全部都聽著……”

    朱由檢卻一下子松開了手，將她一把攬入懷中。“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楊清一心疼地皺緊了眉頭，輕輕拍著他的后背。“都過去了……今天以后，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朱由檢沉默著，楊清一忽然輕輕開口道：“其實我今天想讓你過來，并不是我想看一看……劉娘娘，只是想讓你解開多年的心結(jié)罷了……由檢，這些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的事情，早就應(yīng)該放下了。光宗不是一個好父親，他不配做你的父親。既然如此，又何必為了這樣的一個人糾結(jié)痛苦？他已經(jīng)影響了你太多太多，現(xiàn)在又怎么能繼續(xù)影響你以后的生活？”

    楊清一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懷抱里的這個男人脆弱無比。其實她早就知道這一點，可是當(dāng)他真正展現(xiàn)在她眼前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她是那么地心疼他。

    ——“清一，希望屆時……你能夠舍得。”

    段如是的那句話忽然之間闖入了她的腦袋。

    或許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她舍不得，竟然不止是朱由檢的對她的好，連這樣心疼的感覺，她都舍不得。

    他應(yīng)該是個無情的帝王。

    不應(yīng)該有感情……不應(yīng)該有弱點。

    “由檢。”她輕輕喚道，“你不應(yīng)該有這個軟肋……以后請你……不要回避這件事情了，不要讓別人抓住你的軟肋和弱點……”

    “為什么這么說？”朱由檢皺著眉，頓了頓，他又道，“無論如何，他們都已經(jīng)是故去的人了，最多只能是我心底的傷，又怎么可能成為我的軟肋？其實你應(yīng)該知道的，如今的我，最大的弱點，就是你。”

    楊清一的身子僵住。

    “怎么了？”朱由檢感受到她的僵硬，不由得微微將她摟得更緊，“怎么了嗎？”

    楊清一勉強笑了笑，“沒有什么。只是忽然覺得有些冷……天也黑了，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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