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東西？”我一邊奇怪著姐姐的問話怎么這么耳熟（仿佛之前也有人問過），一邊攤開手掌，低頭一看。

    一片小小的、金色的羽毛，躺在我的掌心里。

    羽干細(xì)巧，羽片精致，金光閃閃，薄如蟬翼，如同金箔精雕細(xì)琢而成。

    但細(xì)看之下，那羽片一絲一縷，輕輕顫動(dòng)，又仿佛蘊(yùn)含著生命。

    “哪兒來的？好美啊！”畫海忍不住出聲贊嘆，伸手過來想要將那羽毛從我的手中拈起來。

    不知是那羽毛有靈性，還是因?yàn)楫嫼：舫龅臍庀⒋罅它c(diǎn)，羽毛在我掌心輕輕揚(yáng)起，飄蕩上升，堪堪落在我的衣襟上。

    “嘿！小小羽毛，挺傲嬌！”畫海好勝心起，嘴里斥道，伸手再抓。

    這次又撲了一個(gè)空！

    羽毛再次飄然而起，不慌不忙，嫻雅地落在了我的頭發(fā)上。

    畫海鼓著腮幫，象牙白的臉上有淺淺的紅暈滲出，一雙眼睛晶亮，烏壓壓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樣立起來，她又笑又惱：“今天我若不抓住你，我就不是畫海！”

    然后，她再一次失敗了。

    畫海不再說話，盯著那金色的羽毛，只管再抓。

    那羽毛仿佛存心戲弄她，每次都在畫海的指尖就要碰到它的一瞬間，輕輕蕩開，讓畫海撲個(gè)空。

    “好玩！你水平不行，讓我來！”風(fēng)間笑道，言語間，手已伸了過來。

    接下來，該惱的是我了。

    兩個(gè)姑娘，繞著我的周身游走，呼呼喝喝，上竄下跳，左一下，右一下，只聽得“啪！啪！”幾聲，巴掌全都甩在我的身上。

    “夠了！”我大喝一聲，怒道：“抓羽毛就是抓羽毛，干嘛往我身上掄巴掌！”

    倆人這才住了手，臉湊上來查看。

    “哎呀！對(duì)不起！對(duì)不起！把你打成豬頭了……這……這絕非我本意！”風(fēng)間撇著嘴，忙不迭道歉。

    畫海一言不發(fā)，拿袖子擦了擦我的臉。

    她的臉上倒有歉疚的表情，但一雙眼睛仍緊緊盯著我的頭頂。

    我伸手在頭上一劃拉，將手掌往她倆面前一攤，果然，那枚古靈精怪的羽毛就乖乖躺在我的掌心里。

    “美意，不知怎的，這片羽毛，我好喜歡，可否送給我？”畫海雙目炯炯，志在必得。

    “美意，不知怎的，這片羽毛，我好喜歡，可否送給我？”風(fēng)間眼神靈動(dòng)，一臉頑皮。

    “美意，不知怎的，這片羽毛，我好喜歡，可否送給我？”寄城學(xué)著她倆的語氣，伸手揉了揉我的面頰：“下這般狠手，簡(jiǎn)直讓人懷疑是不是公報(bào)私仇——你還疼嗎？”

    “沒事。”我別別臉，甩開寄城的手，拈起掌心的羽毛，遞到畫海面前：“姐姐，送給你。”

    哥哥倏然伸手，將羽毛截了過去，拿在手里細(xì)看。

    “這羽毛……”哥哥抬頭看著我，沉吟道：“你從何處得來？是有人相贈(zèng)嗎？”

    “我不知道，”我老實(shí)回答道：“方才手按靈翅，想著要將水道改為地道，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去了一個(gè)陌生的地方……待我回過神來，姐姐就發(fā)現(xiàn)我手里攥了東西，就是這片羽毛。”

    “你見到了什么人嗎？”哥哥繼續(xù)問。

    “是有一個(gè)人，很美，但看不清。”我回答。

    “那人待你如何？”哥哥又問。

    “尚算客氣，說了一些鼓勵(lì)的話語。”我謹(jǐn)慎地選擇著措詞，不想哥哥為我擔(dān)心：“不過，他好像知道我們要將水道改換成地道，他還說：那人正苦苦等著我們呢。”

    “他說的‘那人’應(yīng)該指的就是落英吧？”我問哥哥。

    “唔。”哥哥淡淡應(yīng)了一聲，臉上沒有表情。

    “穿云君已知美意所遇何人？”忘言出聲問道。

    “唔。”哥哥又是淡淡一聲，明顯是在應(yīng)付了。

    忘言不再發(fā)問。

    “哥哥，他是何人？”忘言不問我來問。

    “神思恍惚中所見之人，也許只是幻覺，你別當(dāng)真。”哥哥臉上顯出微微笑意。

    唉，看來哥哥又打算隱瞞。

    那人的聲音我都聽過兩回了，而且手中握著的金色羽毛能飄能落、生鮮活潑，怎么可能是幻覺？

    “可是……這羽毛是真的啊……”我不死心。

    “這是森林水澤，鳥類眾多，羽毛豈不是很常見？”哥哥氣定神閑。

    “畫海，這片羽毛，你還是還給美意吧。”哥哥舉著羽毛要遞給我。

    “為什么？”畫海面色一白，語氣有些不悅。

    “這是飄落在美意手中的東西。”哥哥說。

    “我知道啊，但美意同意送我。”畫海執(zhí)拗道。

    “嗯，我自愿送給姐姐。”我趕緊說。

    “你送，她也不能要。”哥哥繼續(xù)堅(jiān)持。

    “請(qǐng)哥哥明說是為什么？”畫海眼神灼灼，強(qiáng)忍委屈，仍然保持著語氣的文雅。

    哥哥望著手里的羽毛，什么也不說。

    “在哥哥心里，畫海已經(jīng)是這般不如美意，”姐姐冷笑道：“一片羽毛而已，美意要得，畫海要不得？”

    “胡說。”哥哥沉聲斥道，將羽毛舉到眼前，清清楚楚地說：“這羽毛……有邪氣。”

    “邪氣？”眾人來了精神，湊近些。

    “什么邪氣……能邪得過我血族？我不怕。”畫海語氣里有淡淡的驕傲，一邊說一邊伸手就要從哥哥手里將羽毛拿走。

    哥哥胳膊一閃，避開去：“我怕。你不能拿。”

    “哥哥好生惱人！”畫海跺腳道：“若真有邪氣，哥哥難道不怕美意撞邪？”

    “這羽毛邪氣太重，你壓不住……但，美意可以。”哥哥說著，將羽毛交回我手里。

    “哥哥，你……好殘忍。”畫海壓低了聲音，聲音里透著不甘和難過。

    哥哥伸手，作勢(shì)想拍拍畫海，像是要安慰她。

    畫海身子輕輕一側(cè)，閃開哥哥的手，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笑容。

    驕傲的姐姐，用微笑來掩飾她的受傷。

    如果我是她，恐怕也會(huì)難以忍受“我”的存在吧。

    從小自己傾心喜愛的妹妹，長(zhǎng)大后一樣樣搶走自己在意的東西：醒目、關(guān)注、驕傲和自負(fù)。還一副嬌憨無謂的態(tài)度。

    如果我是她，我會(huì)怎么做？

    縱使仍然懷抱著愛意，明白對(duì)方的無辜，但當(dāng)自己唯一引以為豪的“驕傲”被一點(diǎn)點(diǎn)擊碎、瓦解，我不能保證，我不會(huì)發(fā)瘋。

    姐姐可以不愛我。但，我不能毀掉姐姐的“驕傲”，那是她的盔甲，在天地間保護(hù)著她。

    我定定心神，不管哥哥如何回避，這片羽毛肯定是我從那美人如玉的少年那里帶回來的，若真像哥哥所說，羽毛“有邪氣”，姐姐“壓不住”，那不還有我嗎？只要我在姐姐身旁，想來這羽毛也不能拿姐姐怎樣。

    “在我沉睡之時(shí)，哥哥對(duì)我念書，書中有云：君子一諾千金。我說過送給姐姐，就一定要送給她。至于邪氣不邪氣，哥哥念的書中亦有云：邪不勝正。我們自身若正氣充盈，哪有邪氣的立足之地？”我對(duì)著哥哥，朗聲說道。

    哥哥兩眼放光，盯著我，說不出話來。

    “好！”忘言輕喝一聲彩。

    我將羽毛放在畫海的手里，望著她的眼睛，笑道：“姐姐，我不管你是血族還是人類，或者其他什么怪物，我只知道，在我認(rèn)識(shí)的人當(dāng)中，你是最聰慧、最明朗、最正氣十足的那一個(gè)！一片小小羽毛，能耐你如何？”

    “‘正氣十足’？美意……你故意取笑我嗎？”畫海的眼睛彎起來，有了少女的晶瑩笑意——如果姐姐同我心無旁騖，永遠(yuǎn)是這般不設(shè)防的晏晏笑意，該有多好！

    “怎么會(huì)是取笑呢？”我腦中閃過一個(gè)片段，一本正經(jīng)道：“還記得小時(shí)候，有一天，你沖進(jìn)我的房間，抽抽搭搭地哭，一邊哭一邊控訴從黃薔堡來的某個(gè)小客人，趁你不注意，偷偷親了你一口，你一個(gè)巴掌將他打得滿地找牙……從那以后，你說那人再不敢走近你、多看你一眼——你看你，從小便是‘正氣十足’、威武悍然，哈哈！”

    “你……美意……”畫海如同見鬼，瞪著我，身子卻往后縮：“你不是一直酣睡不醒嗎？你怎么可能知道這些……我以為你睡著了，才同你說這些秘密話……”

    “我睡是睡著了，但耳朵開著，人人都要跑來跟我說秘密，我也攔不住哇！”我感覺自己笑得很邪惡。

    “那你……還聽到些什么？”畫海緊張地低聲問道。

    “咳……咳咳……”寄城突然扭捏地咳了兩聲，拿手掩住嘴，一雙秀美的眼睛閃著局促的光，眼光不知該往哪里放。

    “啊——”我突然大叫一聲，指著寄城大笑起來：“原來……原來偷偷親我姐姐的那個(gè)人是你！”

    “不是我！”寄城松開捂著嘴的手，慌張擺動(dòng)。

    “姐姐！是他？！”我又朝著畫海問。

    “不是他！”寄城慌得口不擇言。

    “哈哈哈！”眾人已然明白，笑出聲來。

    “臭小子，有眼光！”我一邊打趣寄城，一邊注意看著哥哥，哥哥亦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隨即又正正臉色，眼含深意地望了一眼姐姐。

    放心，一切有我。我不會(huì)讓任何人或“邪氣”傷害我愛的人。我在心里默默地說。

    眾人笑聲漸歇，畫海攤著手掌，將那片金色的羽毛舉到眼前，面色漸漸變得端凝。

    “畫海，你既然執(zhí)意如此，那就……好自為之。”哥哥說得很平靜，也很誠懇。

    他的性格向來如此，不肯勉強(qiáng)任何人，當(dāng)他反對(duì)時(shí)，他會(huì)堅(jiān)持己見，但當(dāng)事已至此，他就坦然接受，不再多語多言。但是我知道，如果姐姐真有什么閃失，他會(huì)第一個(gè)沖上去，竭盡所能，護(hù)她周全。

    哥哥，有你這樣的哥哥，縱然你是一個(gè)吸血鬼、是世人眼中的陰暗血族，但我仍然覺得好幸福！

    “哥哥，謝謝你。美意，謝謝你。”畫海清脆有聲，向我和哥哥表達(dá)著謝意，但她的眼光只是非常短暫地在我和穿云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就又垂下眼，目不轉(zhuǎn)睛、癡癡望著手中的羽毛。

    我微微有些詫異，姐姐謝得如此倉促，不像她一貫的行止，想來她實(shí)在是太喜愛這片羽毛了，一臉毫不掩飾的癡迷。

    也好，看來是送對(duì)了。我心下暗想，順便摟了一眼那片羽毛，羽毛在淺淡的夜色里、在畫海象牙白膩滑的手掌上，羽片仿佛在夜風(fēng)中輕輕地顫動(dòng)、顫動(dòng)……

    又一個(gè)夜晚將要過去，晨風(fēng)漸起。

    我抬頭仰望，眾星隱去。黎明前最黯淡的時(shí)刻來臨。

    心中突然一陣戚戚。

    前途渺渺，一切未知，除了毫無保留地前進(jìn)，已無回頭路可走。

    “小奈，你帶路！哥哥，我們出發(fā)吧！”我深吸一口氣，在臉上綻出笑容，大聲招呼。

    無人回應(yīng)。

    仍然無人回應(yīng)。

    身后一片死寂，眾人如同蒸發(fā)了，沒有一點(diǎn)聲音——我緩緩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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